与相阳相同,曹敬认识的另一位朋友也想拿到甲级证书,然而并不顺利。每次午后见面,津岛郁江的表情都变得越来越阴沉,黑眼圈也变得越来越重。曹敬意识到她的脖子上没有束缚器。
“这算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他用这句话去劝慰少女,但对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于是他只能换一个话题,聊聊津岛郁江的见闻。
与接受封闭式训练的曹敬不同,津岛郁江是和许多青少年一起混合训练,用她本人的话来说,“跟马戏团一样”,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大孩小孩,其中心智成熟的人少之又少。在福利院长大的一大优势就是早熟,这一点再度得到印证。
“有人想贿赂考官,家庭关系比较硬。一个挺讨人厌的小王八蛋,视觉比常人敏锐很多,能看出正常人看不出的多种资讯。”津岛郁江穿着短裤,把上衣外套系在腰间,和曹敬一起坐在一块石头上,“那王八蛋太讨厌了,年纪小,喜欢揭人的短。有个和我同组的女孩吃饭的时候把果汁滴到了裤子上,他就说她是撒尿了,还和人一起起哄。我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
“……他成功了吗?”
曹敬换了个姿势,把头放在津岛郁江修长的腿上,闭起眼睛问。
“今天早上已经走了,结业了。”少女揉着他的耳朵,心不在焉地说,“至于拿的什么证书,我也不知道。我只希望以后别让我在外面碰见他。你头上怎么汗这么多?”
“夏天,天热,而且我怕热。你也知道。”曹敬感觉自己耳朵背后的汗水被拭去,他强忍住刺痛,“你的考核是什么?准备好了吗?”
烦闷。愤怒。
“还不知道。”
她在说谎。一个声音在曹敬耳朵后面对他轻声细语,她在对你说谎,因为她知道你现在没有办法看见她的头脑。这个声音转瞬即逝,像是某种肥皂泡一样的幻觉,在剧痛中转瞬即逝。
“放松一点,没事的。大不了我来养你。”曹敬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肚子,薄薄的衬衫的布料,他竭力缓解束缚器给他带来的剧痛。第二个心智,他想,相阳真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天才。曹敬难以想象他是怎样验证了这个能力,又经受过怎样的自我折磨。
但这种方法并不是没有副作用的,曹敬早上腹泻了整整半个小时,仅仅是尝试运用的一个后遗症,剧痛,眼冒金星,眼前发黑,鼻子里流血,他蹲在厕所里,看着门上的涂鸦,想象头部的血管末梢一个个破裂,将大脑皮层染成粉红色的情景。
幻听。幻视。
曹雪卿接受的训练是一对一的指导,不,应该说是多对一,在一段时间的检验和训练后,现在有一整个团队在围绕她打造培养方案。她的自由活动时间也比之前更少,中午很难再来这里和朋友们散步。这让曹敬和津岛郁江的焦虑进一步加深了,他意识到曹雪卿的存在能够令他安心,姐姐的身影给他强烈的安全感,而当他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不安开始蔓延。
独立性,老姜在福利院里总是在强调这个,没有家庭,没有过去的孩子们,以后得学会在世界上孤独生存。曹敬试图在孤儿院里找到自己的归属,然而他现在意识到,未来,等大家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他就再也没有姐姐能够依靠了。
曹敬的胃开始痛起来,他突然间开始害怕。如果未来自己的生命中,没有了心灵感应,没有了姐姐,那会是怎样的未来?——
曹雪卿其实就坐在隔壁房间里观察他,通过摄像头和闭路电视。她盯着曹敬、吴晓峰与那颗人头,仔细揣摩三“人”之间的张力,当曹敬面色发青的时候,她用一根手指按住桌上的茶杯。
一开始毫无异样,但陶瓷表面逐渐起了一些气泡,釉层变得模糊、粘稠起来。在茶杯和桌面接触的地方,呛人的烟雾弥漫出来。室内的温度逐渐升高,站在门口的秘书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拭去汗水。等到手指移开的时候,那位中年秘书露出敬畏的表情。高温烧制的陶瓷茶杯已经彻底变形,结构被破坏,而曹雪卿本人的手指却毫无损伤。
她跟随曹雪卿几个月以来,反物理学常识的场景已经见过十数次。哪怕这位年轻的女军官只有二十五岁,却给人一副深不可测的感觉。其城府和气度,都和她的“老师”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将来必然会是不容小觑的真正大人物。
闭路电视里,吴晓峰退了出去,留曹敬一人和杀手的头颅面面相觑。过了十几秒钟,有人敲门,然后吴晓峰走进来,和秘书寒暄,问好,然后瞥了一眼桌上茶杯的残骸。
“曹小姐心情不好?”
“有何见教?”
“没什么。”吴晓峰笑嘻嘻地转开话题,搓手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命运的奇妙,我在七年前给曹敬的那个毒贩,和七年后给曹敬的这个杀手,其实背后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联系。”
曹雪卿转头直视他,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吴晓峰笑道:“蒙大拿号事件,您还记得吗?那次军舰叛逃事件?”
得到肯定答复后,吴晓峰继续说下去:“蒙大拿号事件发生后,我们的情报人员对马绍尔群岛进行了详细调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在新罗马政府内部的消息源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情报。我们得到了一些名字,在蒙大拿号事件中,可能参与的名字。而在长期对金钱、人员和技术的追踪后,我们确信当年马绍尔群岛的部分人员已经转为民间企业成员,换了一身皮。”
“喔?”
“蒙大拿号事件直接导致新罗马的右派政府在竞选中连任失败,国富党下台后,民社党上台,总统……”
“老斯坦利。”曹雪卿说出了那个名字,也就是七年前新罗马总统的名字。
吴晓峰点头道:“是的,老斯坦利上台后,新罗马的政策偏向左倾,而对进化者的存在也更加宽容。马绍尔群岛上的秘密现在不为人所知,但当年军舰上的一名失踪人员,后来又以别的身份,在大哥伦比亚出现。受雇于大哥伦比亚的私企,科伦公司。准确地说,是它的一个子公司,科伦农业技术公司。”
“这又和小敬有什么关系?”曹雪卿皱眉。
吴晓峰竖起一根手指,让她稍待,然后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皮制口袋,从里面倒出一柄小小的短剑。
“这个,是‘玻利瓦尔之剑’。”吴晓峰抽出长约二十五公分的剑刃,“当然,这只是一个比例缩小的工艺仿制品。但它象征着大哥伦比亚政府赠与外国人的最高荣誉,南美大解放者礼仪用剑的复制品,代表着国家的友谊。在七年前,曹敬完成解读那个毒贩之后,我混到了这柄剑,作为纪念品。”
“……”
“而在跨国联合抓捕制毒者的过程中,我们的情报部门偶然地发现了那位,蒙大拿事件中的失踪人员。那个制毒者,名叫多明戈的进化者,是在科伦农业技术公司的一个咖啡工厂里被捕的,事实上,他们用咖啡销售来为毒品原料的贩售做掩护。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科伦农业的技术总监进行询问,结果我发现,他的头脑中有专业级的……防护措施。”
吴晓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名字叫欧内斯特,自称大不列颠人。这位欧内斯特博士唤醒了我脑中的回忆,让我回去后查了不少资料,最后发现,他是蒙大拿计划中的一名参与技术人员。接下来,我们顺着他一路查下去,发现了‘新世纪之门’、新罗马政府内部在新总统上台前的一些部门重组,以及托庇于科伦公司的一系列操作。”
“你认为这个杀手也是同一个来源?蒙大拿号?”曹雪卿皱眉道。
“命运的巧合。”吴晓峰笑道。
曹雪卿把手指放在茶杯的残骸上,又收了回来,脸色沉了下去。
“事实上,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你现在的举动很奇怪。事实上,七年前我就觉得你很奇怪了。”吴晓峰把玻利瓦尔之剑收回公文包,“你知道,我作为当时的精神检查人员,为你解除了曹敬在你身上下的深度精神暗示,让你能够看清这小子的本质。而你却以撒手不管作为回应,实在是令我非常不解。这违背了我对人性的通常认知。”
“那你对人性的通常认知又是什么呢?”曹雪卿的眼睛转向窗外,雪又下得更大了。
“不是你这样的。”吴晓峰悄无声息地踏前一步,“你应该……”
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没有血,高温造成的伤口是焦糊的,根本没有血流出来。几秒钟后他才感觉到迟来的疼痛,太过于突然,他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
“一个脸上的小伤口。”曹雪卿依然望着窗外,“不会致死。”
吴晓峰没说话,点点头,提着包出门,把空间留给曹雪卿一人独处。
秘书如同雕像一般,中立,沉默,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