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摇摇晃晃，车轮哐哐作响。

车厢内浑浊的空气令人皱眉，但乘客们来来去去，嘈杂而热闹。

从帝都到保定的一百多公里路途，周青峰和不同背景的旅人闲聊，花掉七八块钱请人吃喝，品味市井百态以及民间的炎凉冷暖。

没有那位中央大员能如此长时间的贴近基层。周青峰看似到处乱窜，实则越过诸多隔阂，让最高领导层跟最底层有畅通的联系渠道。

每次常委开会，周青峰带队写的调查报告永远是“圣光”团队必读的重点。很多旁人无法发现的阴暗面总是通过他被揭露。

比如……

这位“活阎王”在七小时的旅途中顺带抓了整整六个扒手，却发现不方便将其扭送公安机关。

人口大规模流动带来极大的治安隐患，经济发展的同时犯罪活动也越发猖獗。但铁道公安没能进入城际窄轨系统，组织建设显得落后了。

至于六个被抓的倒霉蛋，得知逮住自己的竟然是“周天王”，其扭曲表情犹如遭受爆轰——这么大个神仙怎么会跑来抓自己这种小鬼？

此外……

铁路线上有人在盗卖煤炭和电报线，站点出售的食品过半不符合卫生标准。大量农村人口在涌入城市，但城市工作岗位的增加跟不上需求，城乡矛盾隐现。

林林总总的社会问题被记录在周青峰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全国有几万像他一样的巡视员和巡视组，时时刻刻向中央反馈。

这是一套独立调查体系，不会畏惧任何人和势力的阻挠。只要它想揭开的秘密，一定会调查到底。越是有阻力，它会越来劲。

周青峰随着列车抵达保定，并继续向石家庄进发。近期一直在中国的小洛克菲勒也乘坐窄轨城际列车，在一座又一座城市间游荡。

这位财团继承人的出行可就排场大多了，他会包下两三节车厢，带着二三十号随从和保镖，沿途吃喝居住都要最高档次。

如果没有，那就自带。

如此高调的行事是被默许的，因为洛克菲勒家族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双方从石油贸易开始一步步走近，几年间达到互惠互利的阶段。

小洛克菲勒真是大好人，帮了中国不少忙，包括且不限于接受中国留学生，提供美国最新技术和设备，协助经济融资，以及在前不久帮忙撤离在美华人华侨。

作为回报，洛克菲勒家族在中国的投资一直受到保护，经营非常稳定，且盈利节节攀升。

哪怕在马可世下令禁止中美技术交流，中国减少对美进口的背景下，其家族生意也不受影响。

小洛克菲勒就在石家庄参观市钢铁厂的建成典礼。

厂内，黑乎乎的高炉和冷却塔粗犷大气，密密麻麻的脚架和传送带搭起钢铁森林，运送石灰和精矿粉的小火车昼夜不停，是工业文明的典型象征。

参观间隙，来自美国的工人和技师纷纷向小洛克菲勒摘帽致敬。这座工厂的全部设备都由美国钢铁提供，人员大多是去年美国经济危机后被裁撤的那些。

英德法不会需要这些，美国倒霉，中国吃饱。

商务部的官员也向小洛克菲勒表示感谢。

后者却摆摆手不居功，摇头道：“是中国的市场吸引了美国的产品，我真没想到贵方会建造如此多的钢铁厂。”

“后世”中国钢铁年产量超过十亿吨，背后是基本每个有条件的城市都有钢铁厂。有些县级钢铁企业堆出几百万吨产能，匪夷所思。

“圣光”延续了“后世”产业布局，同样是在全国各大城市上马大型企业。国内装备制造业产能不足，美国财团随即接到大批订单。

中美关系正走向冰点，但跟美国军政府预测的完全相反，双方贸易不但没有萎缩，反而在极速膨胀。

美国国内经济越遭打击，美国财团越急着向中国交货，不惜伪造商品运输地也要避开美国海关的盘查，尽快回笼资金。

天津、上海、宁波、广州等地都在扩建港口和泊位。从美国来的货船占据进口量的一半，美国人自己都感到震惊。

中方还向为自己筹款的美国梅隆和摩根财团承诺，不管中美关系如何，中国国债信誉不会受影响。

这个承诺犹如安心丸，在华尔街一片哀嚎的市场情绪中稳住了多家财团的股价。

结果就是美国国务院明令禁止美国金融机构代销中国国债，但还是有巨量资金选择将中国国债当做最佳避险产品。

反倒是军政府发行的特别国债和战争债券销售不理想——英国的浅水重炮舰已经将炮口顶在五大湖工业区的脑门上，资本家实在想不出如何在战争中不受损。

于是美联储只能自己印钞来购买国债。但美国还是金本位，印钞数量要跟黄金储备挂钩——印的越多，想要兑换黄金的人也越多，货币贬值压力越大。

相比之下，中英德法搞的石油货币就靠谱多了。只要石油的开采和消费保持稳定，各家货币就有牢固的锚定物。

美国各界已然忧心忡忡，很担很心美国还没开战，货币先出现大规模的贬值。这事的后果比战争还可怕，因为美国各州是搭伙过日子，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

小洛克菲勒来中国就是想破解这个后发国家经济稳定之谜，是什么让它能在动荡起伏的国际环境中始终保持超高速发展。

从五年前开始，中国就在大建。目前每周都会有某个省份建成重要工厂的消息。小洛克菲勒每到一地均受到热烈欢迎，被邀请参观。

地方政府很喜欢请个“国际名人”来见证自家成就，平添几分喜气，仿佛获得更多认同和政绩。

保定有钢铁厂，济南有钢铁厂，太原有钢铁厂，邯郸有，安阳有，郑州洛阳徐州都有。基本是遍地开花。

小洛克菲勒过去只知道中国人口众多，但没具体概念，对中国地名的了解也仅限于帝都天津上海广州。

现在他在华北溜达一圈，就发现这小小的地方已经拥有跟美国差不多的人口，产业发展及其迅猛。

他头一回知道石家庄，被请来当钢铁厂建成典礼的吉祥物后才知道，这毫不出奇的地方居然有石化，钢铁，医药，食品，建材，纺织等好几个产业链。

而这些企业在十年前是根本没有的。全靠中国政府利用外资从国外进口设备，输出留学生培训，招聘国外技工，一点一点建起来。

这样的城市在中国不是一座两座，而是几十上百座。小洛克菲勒问过陪同的商务部官员，他没搞懂中国的工业发展思路，却反复听到一个词——集中力量办大事。

这句话倒是好懂，中央政府精打细算，统筹全国工业布局。但对于习惯小政府的美国人来说又过于可怕——政府啥事都管，人民还有没有自由？

对于这个问题，每个被问到的中国人反而更加惊慌——官老爷要是不管事，那还了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没有朝廷，没有政府，土豪劣绅横行霸道可咋办？天灾人祸需要救济可咋办？外敌入侵肆虐华夏可咋办？

中国老百姓觉着美国人天生脑后长反骨，怎么就整天琢磨要跟政府对抗呢？

石家庄钢铁厂点火开炉，典礼当天就有第一炉铁水流出，送入三十吨转炉炼钢。那炉子用了最新的氧气底吹技术，气流吹进去，炉内铁水沸腾般翻滚，释放出巨量光热。

底吹转炉脱硫效率高、熔池热效率高，并能顺利化渣。其缺点是喷枪易烧损、寿命低。但这项革命性的技术带来极大的产能提升。

一台三十吨转炉，每年能生产七十万吨钢，且可以很方便的生产高价值的合金钢材，大大提升装备制造和武器性能。

石家庄钢铁厂是全国试点之一，其转炉后还有连扎连铸车间，用于型材制造。其试点成功后将向全国推广。

商务部的官员在旁边喜不自胜的乐道：“我们目前有两千多万吨的钢铁产量，但大多数是生铁熟铁，钢材产量少，优质合金钢更少。

因为缺乏优质钢材，很多产业就发展不起来。

比如造舰业需要高屈服度钢材，发动机缸体对材料要求也越来越高，机床刀具需要高速钢。轴承更不用说了，材料差一点，性能就差一大截。

国家建设到处都需要钢材，可到处都缺货。有了氧气底吹转炉，很多只能炼铁的工厂就可以制造钢材。合金钢也能敞开供应。

再过十年，我们的钢铁产量就能跳上五千万吨乃至上亿吨。哎呀……想想就让人开心啊！”

氧气底吹技术不但能大大提升冶炼速度，还能降低能耗，提升品质。炼钢炼铜炼铅，诸多金属冶炼都用得上。

炼钢厂一大堆人开心庆祝，小洛克菲勒站在其中只保持最基本的微笑，心情却很是复杂。资本家倒不是在感慨中美势力对比，而是感慨美国又将少一批能对中国出口的商品。

中国人进口往往只买自家不能生产的。比如“空分”压缩机造不好，他们就只买压缩机；耐高温的氧气喷嘴造不好，他们也只买喷嘴。

若是逼中国人购买成套设备，他们往往自己投资研制，或者找别家采购。现在他们能造优质钢材，影响的产业链极为深远，后续必然是一大堆美国产品失去竞争力。

“唉，生意越来越难做，今后不知要卖什么给他们才行。难道有天只能卖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