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工坊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那些在睡梦中还没有得以使白天疲劳的筋骨完全恢复的人们,都必须满脸疲惫地从那些简陋矮小的灰色房子里走到街上。在清晨寒冷的微光里,他们沿着没有铺砌的道路,朝着一座座工坊走去,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劳作,也让自己全身都沾满了灰尘。
这些工人,虽然疲惫,但是能够得到较多的报酬,因而为了自己和家人而乐意多辛苦一些,从这里,我们更加能够理解徐州渴求人力的原因了。
而在看到了这些工人们川流不息的作坊之后,我暗自断言,恐怕过得不久,我们就是在与明帝国内最有势力的人之一打交道了。
不过,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人毕竟还是刚刚从土地中脱离出来的,骨子里还是充满了对土地的眷恋。我经过看守的允许之后曾经同几个路上碰到的工人聊天过,发现他们中普遍的想法就是辛苦几年攒点钱,然后在徐州或者在别的地方买下一片土地,交给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来耕作,重新成为农夫。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赵进集团现在所面临的一些问题了。您知道,就我们在意大利的经验来看,对于工坊来说,一个熟练工人比几个学徒工都更加有用,培养一个熟练工人的代价也十分不菲,如果培养出一个熟练工人,结果没几年他就攒够了钱回到家乡置办土地的话,那么潜在损失就将是十分惊人的。所以,如何解决这些前农夫对乡土的眷恋,使得他们能够尽量留在工坊当中继续做工,恐怕是赵进集团所面临的一个问题。
另外,经过我和看守我们的人的交谈,我得知了一个消息,赵进的妻子赫然正是一个富有的铁矿主的女儿,这位铁矿主的独女,显然为赵进带来了一大笔的嫁妆,至少使得他可以轻松掌握徐州的铁矿供应渠道,打击了所有竞争对手。
——我无法相信这仅仅是赵进的运气,这会不会是赵进在几年之前还没有崛起的时候,就已经有意识地开始为自己未来的商业计划做准备了呢?如果是的话,恐怕这个年轻人比我们想想的还要更加厉害。
另外,这也说明,赵进通过亲缘和朋友等等关系纽带,已经在他自己身边聚集起了一股拥有极大财富的势力。
同时,通过和几位作坊的负责人交谈,我还发现,整个徐州的对外贸易,是掌握在赵进所设立的一个机构手中的,而这些负责人只是根据这个机构的命令来组织生产而已。
这个机构,虽然名字是贸易厅,虽然表面上只负责对外贸易事务,但是实际上同时涵盖我们德意志的商行和行业协会、甚至还包含了一部分法律机关的权力,很显然是赵进为了垄断自己辖区内的商业利益而特别搞出来的机构。
不仅如此,这个机构甚至还可以利用自己的垄断地位来组织生产,避免因为价格竞争而损伤工坊们的利润,保证赵进集团可以从中源源不断地获得稳定的利源,以便实现他在经济之外的目的。
这种垄断式的商业机构,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荷兰人设立的东印度公司。然而却比东印度公司要进步得多——东印度公司用掠夺和屠杀扩张自己的商业利益,而这个机构却用商业和来让大多数受益,至少让徐州地区的人们受益,至少我所看到的人们,是从其中深受好处的。
同时,我们也可以从赵进的这个举措,再次看到明帝国政府的统治在这个地区已经衰弱到了怎样的地步,以至于这种巨大的改变竟然并未引起什么注意就已经推行了下去。
从我上面所说的东西,您恐怕也可以看出来,赵进和他的集团都充满了野心,也拥有足够的让野心成为现实的能力,他们甚至都没有费心去掩饰这一点。
在欧洲,美迪契家族在寻求对整个意大利的统治,而在握有比美迪契家族更加庞大的财富之后,赵进集团的野心,又怎么可能比美迪契家族更小呢?
我们很快就看到了这种野心的证明。
在经过徐州城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支正在行军的军队。
在之前,看到押送我们的那些人的精悍、齐整、纪律严明的作风、然而却得知他们仅仅只是徐州集团的非正式战斗人员时,我们就已经暗自揣测他们的正式部队将是什么样了,但是直到亲眼见到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对他们的估计还是太过于低了。
这些士兵在军官的命令下排着十分整齐的纵队,拿着长矛行进着。这些士兵,都戴着头盔,头发也被简短了,他们还都穿着简单的甲胄,甲胄下面是统一的藏青色的棉布衣服。这种甲胄不同于我在中国其他地方所看到的那种轻甲,而是类似于欧洲式的板甲,除掉那些东方式的装饰元素之外,在我看来他们和普通的明国官兵不同,反倒更像是久经战阵的西班牙士兵。
我问了旁边的巡逻队长,想要弄清楚这甲胄到底是谁设计的,而他马上自豪地告诉我,这正是赵进本人发明的铠甲,并且傲然声称这是全天下最好用的铠甲。
这真的让我有些意外,这究竟是赵进本人头脑中的灵光一现呢,还是他的身边也有其他从欧洲过来的人的指点?如果是后者,那就有些令人担心了,有可能某些异端先于我们对赵进产生了影响,我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同时,虽然只是远远旁观,但是我们看得出来这些甲胄的质量都不错,显然赵进将他的那些铁器作坊的最好产品都交给了他的部队使用。而赵进的庞大财富,也使得这些人成为了我在明帝国所见到的装备最为优良的部队。
在我们和其他许多看热闹的乡民的围观下,这些默默无声、然而服装整齐而且鲜明的部队,无视了冬天的寒冷,整齐划一地行进着。他们动作显然经过了良好的训练,而且身材也强装魁梧,无形中给我们带来了精锐军队才能给人带来的那种压迫感。
这些士兵专注的神情,让我不禁想起了激战前战场的缩影,在徐州城巍峨的城墙下,反而显得诗意盎然。在静止的时候,军队士兵们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筑,所有的部队都岿然不动。观众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人墙与这些石墙相比较。冬天的阳光倾注在百年老墙和这些人墙上,照亮了无数张黝黑的脸,每一张脸都记录着昔日的枪林弹雨,每一张脸又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未来的刀光剑影。
看着头盔下这些认真投入的年轻面孔,我不禁又想到,难道赵进和他的亲信们武装了这样一支军队,仅仅只是想要用它来守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吗?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押送我的巡逻队长艳羡地看着这些人,说他自己本来也是其中的一员,只是因为在前阵子的战斗当中受了伤,行动不便,所以才被从军队当中转出,成为了维护治安的巡逻队长。
没错,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在近几年当中,赵进已经挫败了明帝国内各种势力甚至明帝国本身的压力,几次击垮了明帝国朝廷纠集起来的镇压部队,甚至通过自己的庞大势力还开始了对外扩张。
这下,我终于知道一路上所看见的这些平民们,他们自信心的来源了——当人们知道自己这一边拥有一支明显优越于敌人的常胜军队时,人们还用得着担心什么呢?
赵进维护了秩序,所以他们只拥护赵进。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巡逻队长并没有说大话,他确实曾经是战斗部队的一员——因为和那群士兵接触了之后,他突然认出了这支小部队的带队军官正是他当年的战友,两个人很快就亲热地寒暄了起来。
而在我们的请求下,巡逻队长也将我们介绍给了这位带队军官,不过,这个军官态度和亲切的巡逻队长有些不同,他和欧洲的军官一样,态度矜持而且带有某种傲慢,总之,他不怎么和我们搭话,也不喜欢回答我们的问题,这也给我们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我们是想从他那里更多地得知赵进集团军队的信息的。
不过,我们些许的遗憾很快就得到了补偿。
两个前战友亲切的寒暄结束了之后,军官因为职责所在,必须带自己的部队离开了,在离开之前,他将他的一部分军需品赠送给了巡逻队长——好吧,我们不用遮遮掩掩了,这些军需品就是烈酒。
当接过这些烈酒的时候,押送我们的巡逻队员们几乎个个都欢呼了起来,好像得到了什么重大的礼物似的。毕竟,在冬日的出行和行军当中,没有什么比烈酒更加能够振奋人心的东西了。
巡逻队长也没有忘记我们,他也送了几瓶酒给我们。虽然身为教士我们不得酗酒,但是仁慈的天主并没有剥夺我们从酒当中获得一些慰藉的权利,我们早已经在寒风当中感觉有些瑟缩了,于是,我们没有经过什么推辞就各自喝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