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坎的主意还是从练兵上着手,即以练兵为名,将他手下的契丹兵分别调离,由作训司下达练兵指令,以野外操演为名,先将契丹兵拉出营地,然后将契丹兵各部拆分,分别执行不同线路的野外拉练,在根底上将荣哥的力量暂时消除。
高明博击掌赞道:“此为釜底抽薪之计,参军使好主意!嗯,某看是否可以这样,下达命令时同时知会其各部训练的结束时间,可安荣哥之心,但展开拉练之后,什么时候回来,便由咱们说了算了,可以让教官组多绕些远路。另外,对于寻找各种理由不参加训练的契丹士兵,咱们都点头同意,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心怀异心。”
李诚中道:“你这是直接将荣哥定性了,你就那么肯定他会真的造反?”
高明肃然道:“将军,无论荣哥是否造反,对咱们营州军来说,他本身就是个潜在的威胁,这样的人,必须清除,否则后患无穷!他若是不想造反,咱们就给他找出造反凭据来!而且,某毫不怀疑的认为,只要抓住于赖,就能拿到所有凭据!将军,这是个消除隐患的机会,实在不可以错过!”
李诚中对这种不讲证据就断人罪名的事情很是反感,他皱眉看着高明博,而这个靺鞨人则毫不畏惧的抬头与李诚中相视,眼里充斥着狂热而又兴奋的光芒。
两人的对视以李诚中的败北而告终,其实究其原因,李诚中本人也对这个和自己有杀子之仇的契丹领军长老很有几分纠结。他痛苦的揉了揉额头,叹道:“还是要注意分寸才好,不要惹出让柳城内乱的事情……”这基本上也就意味着认同了高明博的建议。
李诚中穿越以来,一直在努力营造一种讲法、守法的氛围,他希望自己治下的军队和地盘都以依法行事为准则。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从白狼上酝酿和制定《前营士兵通行条例》开始,他就不厌其烦的完善和细化各种法规和制度,强调法律在任何时候都神圣不可侵犯的崇高地位,占据柳城之后,他又成天抓着冯道一起,致力于编写各种法律,包括已经开始实施的《催税征缴试行条例》、《商贸货值试行条例》,以及正在研究并制定出大框架的《山林湖泽田亩诸事宜试行条例》、《民事纠纷审判试行条例》等等。
但在所有条例中,包括最先制定而成相对完善的《前营士兵通行条例》都留有了“议”的原则,这一原则的意思就是“诸罪可议”,根本内容其实就是“恩由上出”,也就是说如果李诚中认为判罚不妥当,则可“法外开恩”。
李诚中对这样的法律原则十分反感,他以现代人的思维考虑,认为这样的法律是会留下极大隐患的。他曾经正气凛然的向冯道和张兴重等军政高层大声宣读过自己的心声:这样的法是人治法,非法制法。人治法可以法外开恩,法制法需人人凛遵,包括你,同样包括我!
但是这句话说出来以后,却遭到了以冯道为首的长史府文官和以张兴重为首的营州军重将们毫不犹豫的集体坚决抵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李诚中吐露心声中的最后半句话——“包括你,同样包括我!”
所有法律文本都被李诚中驳回,要求重写,但之后的结果却是小处修改,大处保留,又重新呈到了李诚中面前,其中最重要的“议”这一原则只字未动。如是三次,最终以李诚中的妥协而告终。
这次事件发生在六月初,当时闹得营州高层一片沸沸扬扬。李诚中最后之所以妥协,是因为姜苗一次深夜前来的长谈,这个李诚中最亲密战友和他掏心窝子的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让李诚中终于明白为什么手下文武在这件事情上会如此坚定的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这番肺腑之言让李诚中触动很深,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弟兄们和你一起打天下是为了什么?说到底,大伙儿为你李诚中卖命,就是看好你,认为你能给弟兄们带来富贵。人谁无过,犯了错误是难免的,但是如果连你李诚中本人犯了错误都要惩治的话,那弟兄们犯了错误怎么办?当然,造你李诚中的反是肯定要处罚的,也是弟兄们不允许的,谁要是敢对你起二心,不用你发话,弟兄们自然就要了他的脑袋。但是,其他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严重的,是不是也给弟兄们留个余地?
所以李诚中暂时妥协了,他也把自己“建立法治社会”的心思收了收,将目标暂时定为“建立有序社会”上,当然,颁布各种法律的事情依然没有搁置,只不过保留了“议”的原则。但是其他原则他仍然毫不动摇的坚持着,其中就包含“定罪必须以真凭实据”。
高明博提出的建议很明显违反了这一原则,但是李诚中再次败下阵来,他不得不承认,在有可能危及到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营州政权时,自己真的很难做到“讲证据”,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哪怕这种威胁只是一种可能性,一切都还没证据,一切都还没发生,他也不得不选择立刻动手,以消除这一隐患。
李诚中再次意识到,法治社会的道路何其漫长。
就在高明博得到李诚中的默许,准备着手布置的时候,警备都值守中南海的值星军官进来禀告,品部长老于赖求见。
于赖昨天深夜从崔记货栈出来以后内心一直忐忑不安,这种不安在他偶然看到身后张小花那张面孔的时候立刻加剧,他当时就立刻判断出自己被盯梢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于赖是个记忆力极好的人,他的能够记住半年里所有自己接触过的人和事,张小花这张面孔连续第三次被他看到之后,就马上引起了他的警觉。
于是他在巷口的拐角处袭击了这个最近十天来三次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然后,他极为震惊的看到了那块刻着“行人处经历”五个字的腰牌。
于赖顿时生起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不敢回家,更不敢去找丹朱木、骨里浑和崔成等人,他躲到一户自己部属的家中,在慌乱和恐惧中度过了一夜。这个夜晚他杂七杂八的想了很多念头——其中包括等天明城门打开之时出城逃走。当天色放亮的时候,饱受精神摧残的于赖看到了正在厨下蒸饼的部属妻子,还有部属那刚刚醒过来正睡眼朦胧的可爱儿子,这一幕温馨的场景让于赖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求见李诚中。
于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李诚中,但是以自己所参与的事情而言,只有李诚中这位柳城的主人才能决定是否饶恕自己,所以他只能前来,如果李诚中不见他,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于赖感到庆幸的是,李诚中竟然真的同意接见他。当值星军官领着他迈入中南海的门槛时,于赖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他痛哭流涕的扑到李诚中脚边,以契丹人最隆重的礼节拜服在柳城主人的脚下,亲吻着对方的脚踝,然后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只是希望对方能够饶过自己一命,让自己能够照顾年迈的母亲和羸弱的妻儿。
李诚中觉得这件事情太过戏剧性了,一次谍报人员不小心的行踪暴露,居然引得对方主动投案,说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他好言安慰了于赖一番,然后让于赖配合高明博展开抓捕。
高明博当场就抓紧时间询问了几个细节,最后追了一句话:“你是怎么发现身后有人盯梢的?”
当于赖跟随高明博离开中南海的时候,迎面撞见了正等候在门口的丹朱木,两人相视无语,脸上都是一阵尴尬。
当天下午,周坎和刘金厚亲自指挥护军都,展开了一场震动柳城的抓捕行动。
中营护军都的百名护军全副武装的开进了新兵训练营,将正在聚众议事的荣哥及以下二十三名亲信尽数捕获。这些亲信以各种理由和借口请假没有参加于午后开始的新军训练,基本上都是荣哥手下领兵的挞马和军官,他们敏感的意识到了可能出现的危机,于是留下来和荣哥长老商议应对之道,被当场缉捕。荣哥大叫不服,却无人理会,有三名荣哥长老的心腹当场拔刀抗拒,被尽数格杀。
骨里浑的宅邸和崔记货栈被同时查封,骨里浑及家人被尽数投入大牢,家产尽数清点查抄,没入官府库房。崔记留在货栈中的十多名仆役和下人也被一并拘捕,刚刚成立的崔记布坊则被封存,以待公开拍卖。崔成本人则在返回柳城的时候,于东门处被抓获,在其乘坐的大车中现场搜到了十二柄横刀及三张短弓,以及箭矢三壶,于是护军都赶至码头处,将崔氏名下的两艘海船查没。
赵横被行人处带走,罪名是参与谋反;赵原平和崔和两人并未参与其中,但为避嫌,也都暂停了职务,分别被带到教化司,由姜苗本人亲自谈话。
当晚,外出训练的契丹士兵回到新兵训练大营,随即与小凌河流域征募的新军打散,重新进行编制,开始进入为期三个月的预备军训练。
同时,一份紧急军报送到了李诚中面前,军报来自北方指挥部——鹿鸣洼子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