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的高平的梁王等一行百余人赶到太岳山麓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梁王患病在身,不堪艰辛,于是只得在一处隐秘的山岗下停了下来。用了些饭食之后,众人都感到身心困顿,很快便各自沉入梦乡。
只李振一人仰望漆黑的天际,无法入眠。他前往潞州的时候,亲眼见到了燕军的雄壮军威,对比眼下己方的情势,内心中油然而生无力之感。他越想将来,越感到前路渺茫,实无希望。别说现在还在燕军围困之中,无法得脱,就算逃回了汴州,又能怎样?
元从亲军和厅子都、朱友宁的建武军、氏叔琮的保大军、张归厚的镇国军、张存敬的护国军、朱友恭的龙武军都打没了,康怀英的保义军、杨师厚的武宁军、贺德伦的滑州军也被舍弃,覆灭之期不远,等回到汴州,梁王还能依靠谁?
是依靠那些各州仓猝平凑的镇兵?还是兵权已超主上、忠心未知的葛从周?河南富庶、人丁众多,李振相信,梁王只要回到汴州后重新站稳了脚跟,再次组织起数十万大军不是难事,但没有了上党战场上这批百战老卒,再次聚拢的军队能有多少战力?可堪燕军一击否?
李振在与韩延徽商谈之后,便已经知道,自己“卫国国君”的梦想已经破灭了,他心里天人交战,逃出高平的一路上都在反复思量着离别潞州时,韩延徽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韩某缺个帮手,李观察若是有意,无论梁王是降是战,待此间战事已了,便可寻某,某愿在燕王驾前分说一二……”
瞧瞧人家燕军,多大气!明摆着告诉李振,不管是降是战,就算你坚持抵抗也没关系,打完仗以后,尽可以考虑来帮我,我不计较!
是继续忠于梁王,报答梁王的知遇之恩,还是为抱负计、择良木而栖?李振反复斟酌,最后将心底堵着的一口浊气深深呼了出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天光放亮之后,梁王在昏睡中发起了癔症,口中不停喃喃着听不清的话语,几个亲卫凑耳过去,好容易才分辨出梁王的意思——梁王口渴,想喝蜜水。
昨夜走得匆忙,哪里会想起带蜜水?亲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敬翔被惊醒了,他快步过来一问,叹息片刻,吩咐亲卫直接往梁王口中喂水,只骗梁王说就是蜜水。
此间不能久在,于是敬翔命令立刻启程,但找来找去,却少了李振,又有军士说,战马缺失了一匹。康怀英和氏叔琮都勃然大怒,咬牙切齿要回去将李振追回来,敬翔呆呆望着来路,道了声“人各有志”,便阻止了二人,只是催促尽快上路,他的眼神中尽是萧索。
当梁王在昏迷中被抬入太岳山的时候,李振赶回了高平。
目前诸侯联军仍有二十多万人被围在高平及以北长平通道内的狭窄地区,粮秣只堪敷用一个月,失败已成定局。李振想要做的,是将整支大军完好的“献”给燕王,以为晋身之资。李振胸中有满腔抱负,他可不愿自己的才学无施展之地,去白白陪了梁王殉葬。
梁王麾下重将死的死、降的想、逃的逃,如今威权最重者,便是贺德伦和杨师厚二人,贺德伦滑州军兵力最为雄厚,约莫五万余人,杨师厚的武宁军则有三万余人。其余就是大大小小的各方军头,最多的数千人、最少的只有几百人,原来都是康怀英和氏叔琮的部曲,但康怀英和氏叔琮随梁王逃走,这些人便没有了统属。
另外还有蜀军王宗佶和吴军李神福部近三万人,但这两支军队在薄河泉大战中坐视友军覆亡,为两军诸部所不喜,李振对他们也深深记恨,对他们别有计较。
李振调拨了一队刀斧手,藏于高平县衙之内,于是将贺德伦和杨师厚招来,直截了当的说:“薄河泉一战,大军损失惨重,诸劲旅坏怠不堪,实不足战。且粮秣已尽,不敷月余之用,北伐失利已成定局。殿下已避西山(太岳山位于高平之西),拟奔汴州重振旗鼓,以此间兵事嘱托李某操之。今请二位将军前来,共商行止。”
梁王避走西山,粮秣不敷月余,这两条消息在贺德伦和杨师厚耳畔炸响,直轰得两人面色惨白,震惊不已。良久,两人齐声问道:“然则殿下走时,定下何等方略?”
李振道:“某自潞州返回,燕军言道,七日之内,便要各军弃甲,否则就要攻打……”摇了摇头,续道:“其实不需七日,他们只要耗上一个月,咱们统统都得饿死……殿下的意思,他需要七日之期,咱们在这里拖延七日,之后便可向燕军归降。”
七日之期是李振的主意,梁王对他毕竟有简拔之恩,李振希望给梁王留出七天时间,也算是报恩之举,对得起他的良心。说完这些话,李振将茶盏举起,慢慢啜着茶水,同时仔细观察贺德伦和杨师厚的脸色,一旦两人坚持死战,就要摔杯为号,将两人乱刃分尸。
其实李振多心了,之前的布置完全是多余。听李振这么一说,贺德伦和杨师厚当即就没了继续撑下去的信心。
贺德伦脑子里反复想的是,殿下避走西山,带走了康怀英、氏叔琮和敬翔,竟然不带我,连知会一声都没有,枉我为他征战多年。越想,贺德伦心里越发寒冷,同时又有几分愤懑和不满。
杨师厚曾经被将主出卖过,他早年在李罕之手下当兵,却被李罕之直接送人,所以承受能力要比贺德伦强许多。他考虑的是,既然要降,就必须立点功劳,争取给在燕王殿下面前留个好印象,因故沉吟片刻后,立即道:“但凭李观察做主就是,杨某无异议。只是蜀军和吴军那边,为防不测,是否需要杨某调兵围剿?”
李振脸露赞许之色,却没有立即回答杨师厚,转过头来盯着贺德伦,等待贺德伦的答复。杨师厚心思机敏,立刻悄然间手按刀柄,若是贺德伦有什么异论,他便要直接斩之——这可是一份大功劳!
可惜贺德伦没有遂杨师厚的心意,他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怅然道:“大势已然如此,贺某还有甚可说的……也罢,便降了罢,也好给弟兄们留条活路。”
李振这才松了口气,于是道:“此番入燕,李某寻思着,若是就此归降过去,也没什么地位好言。蜀军和吴军十分可厌,为防其军有变,须得拿下来,也好当做降礼。”
杨师厚沉声应道:“李观察所言极是,某这就调动兵马,定然王、李二贼走脱不得!”
贺德伦仍在浑浑噩噩间心神不定,被李振喝了一句:“贺将军,此间大事,轻忽不得!”这才醒过神来,惭然道:“是贺某的不是,某等为殿下效死力,殿下竟然弃之不顾,某心中不是滋味儿……”
李振和杨师厚尽皆默然。
其实当此之时,王宗佶和李神福也早就有了与燕军和谈之心,但他二人自恃为客军,蜀国、吴国强盛且离河北较远,远比今日之梁军要更有底气,因此在和韩延徽的谈判过程中,开出的条件太高,始终谈不拢。
王宗佶和李神福的条件,都是要燕军任其归国,不得阻拦,他们为此愿意临阵反戈,从梁军的腹腰上捅一刀。这样的条件韩延徽怎么可能答允?不管蜀军和吴军是否愿为内应,燕军一概不需要。
所以,谈判一直拖拖拉拉了好几天,始终无法令双方满意,韩延徽是秉持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王总结和李神福则是想再等等看,但他们俩注定是等不到韩延徽妥协的那一天了。
十二月三日丑时,位于长平通道内寺庄的蜀吴联军大营,军士们正在沉睡之中,南北两座寨门的吊斗之上,值哨军士同时为某种动静所惊动。稍后片刻,黑夜之中涌出来大队军士,猛然发一声喊,向着寨门就扑了上来。
值哨军士连忙晃动警钟,将警讯传遍军营,他们本人却被数支箭矢贯穿脖颈,栽下了吊斗。蜀吴联军为警钟惊醒,连忙涌出营帐,但大多数军士都十分慌乱,搞不清情况,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贺德伦和杨师厚麾下各自调出的头一批抢营军士都是能夜视者,他们将寨门砍开后,立即向后方发出信号,转眼间,无数灯球火把亮起,滑州军和武宁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冲入蜀吴联军大营,一场杀戮就此展开。
待到天明时分,三万蜀吴联军被尽数屠戮,斩首上万,余者皆降。王宗佶和李神福皆死于刀下,后被蜀吴联军降卒指认尸身,首级被梁军缴获。
将蜀吴联军扑灭后,李振、贺德伦、杨师厚总算松了一口气,有此“投名状”在手,也算稍稍留了些晋身的资本。
打扫战场已毕,三人召集其余梁军大小军头聚于高平县衙,商议向燕军投诚之事。有十数名悍勇的军头大叫“死战不休”,为堂上涌出的刀斧手当场斩杀,鲜血将地面染得通红。余者为李振等人的狠辣手段慑服,又见大势已去,于是不得不齐声响应。于是各自回营,整顿兵马,准备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