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那声惊叫传来的同时,人群便也动了。
嘈嚷声瞬间铺天盖地般涌来,谢晚芳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片乌泱泱的人群应是有两拨人,此刻他们早已混杂扭打做了一团,几乎人人手上都拿着或攻或防的东西。
是乡里械斗。
饶是早在云澄给的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可当亲眼见到时,谢晚芳还是不免因这阵仗有些暗自咋舌。
“大人,”老胡在旁边问道,“怎么办?”
谢晚芳知道他在装相,也不戳穿,只回头问道:“徐大人平日对此类事件可有指示?”
几个人语焉不详的,要么说徐谦从未正面遇上过,要么就说等徐大人知道的时候双方已经谈拢了。
“哦,”谢晚芳道,“那想必是这里的风俗了,我们也不必多管闲事,先去把那姜氏郎锁了再说。”
老胡愣了一下,明显大感意外地道:“大人不管?”
“不是你们说的么,”她道,“徐大人都不追究的事,想来并非危害民众的治安问题,我入乡随俗难道不该?”
老胡:“……”结果倒成了是他们阻止她管了?
“我就是怕自己不懂事,所以特地向徐大人说明了要你们几个老手随行。”谢晚芳道,“你看,这不就帮上忙了,谢谢啊。”
几人一惊,心说这还了得?要让徐大人知道他们路遇械斗而不让县尉大人出面干预,一顿板子定是少不了了。
本想着她新官上任三把火肯定是要出这个风头的,大家只当配合她随意敷衍一番,还能乐得看看笑话,谁知她居然早有准备!
“……大人,大人,”老胡连忙快步追上她,说道,“要不咱们还是避避吧?若不想管这事儿,最好还是别让徐大人知道我们遇见过。”
谢晚芳心下了然,面上却做出一副讶异的神色来:“原来是这样么?那你应当早说啊,若是咱衙门里其他人都知道,就差我一个不懂,那多不好啊!”
老胡松了一口气,刚要咧个笑容出来,却又忽听她道:“可是咱们出来执行公务徐大人是知道的,算一算脚程也很容易,怎可能瞒得过去。”
“就说大人半路上肚子不舒服,我们耽搁了些时候!”旁边有个差役飞快反应道。
“好主意。”谢晚芳笑着赞赏道,言毕不等那几个开口却又话锋一转,说道,“但为什么是我啊?我肚子可没有不舒服。”
老胡听她这话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自己背锅,咬了咬牙,说道:“那要不我们就绕路走,从那片山林穿过去也可以进村。”
谢晚芳意味深长地含笑看了他一眼:“又不早说。”言罢又道,“不过徐大人既知你们是精英,头回陪我出来办事却绕远路,唔……当真辛苦了。”
老胡:“……那大人说应当如何是好?”
“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们了么?”谢晚芳看着他,说道,“徐大人向来对此是何指示。”
老胡迎着她的目光,突然间福至心灵,老实道:“徐大人,会以止住纠纷为先。”
谢晚芳点点头:“那你们还不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为难道,“可我们就六个人,您看那些人打红了眼怕是会误伤的,再说咱们应该拦哪边啊?”
“这还用说么,”谢晚芳看了眼老胡,对众人道,“我们既是来执行公务的,自然是要冲着被锁的人去,他是哪边的你们就拦哪边。记住,他们宗族矛盾与我们无关,但是妨碍公务的不必手下留情。”
老胡看她的目光里倏然透出惊讶。
其他五人更是已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再犹豫,互相招呼着就奔着那群打架的人去了。
老胡临走时还回头看了谢晚芳一眼,发现她不紧不慢
地似乎并不打算跟进,心中了然她这是将这件事全然抛给了自己几个来处置,不仅留了条与宗族交涉的退路,还可不必冒着被他们忽悠而认错人的风险。
他顿时明白了眼前这女子虽年纪不大,但却实实在在不是个好相与的,至少,她绝不是传言中那种人。
六人骑虎难下地赶到了姜、何二氏的械斗现场,老胡一把抓起旁边衙役手上的铜锣就用力敲了一下,大喊道:“官府办案,姜同在何处?!”
见无人理睬,他又接连敲了三下,再喊了一遍话。
正斗得兴起的人群中嘈杂声渐渐减小,不少人纷纷停手转头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来,不知谁喊了一句:“难道徐大人也要帮姓何的欺负人么?!”此话一出,刚刚才稍有平息的现场突然又有了沸腾的迹象。
对面何家村的人也不服气,大喊道:“明明是你们姓姜的不讲理还来挑衅,有本事今天你们输了不准去白府哭嚎!”
谢晚芳脚下一顿,再迈步时即加快了步伐。
老胡知道此时不能由着他们纠缠这个,便沉声喝道:“姜同在何处?大人传唤,还不出来?!”
片刻,一个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梗着脖子道:“不知大人传草民何事啊?”
老胡便当着众人面将文书念了一遍,末了,说道:“现奉徐大人令,拿你回衙门,禁身七日。”言罢,手一挥,示意身旁差役上去拿人。
姜同挣扎着不肯走,姜氏其他人也站出来阻拦道:“他们何家人根本就没有用心找过阿同,如今不止没有补偿,徐大人还要抓阿同去坐监,凭什么?我们不服!”
老胡就怕他们各认死理纠缠不休,他向来也不善言辞,正头疼间,眼尾余光忽然扫到一片官袍衣角,随即便听一个女声似漫不经心地道:“何家人有没有用心找过姜同我们不管,也不归我们查,但姜同三年无消息且无视官府断令是事实,我只是来执行公务,无关人士烦请让一让——”
姜同皱眉打量着她:“你是何人?”
“这是我们新任县尉,方大人。”老胡立刻介绍道。
姜同愕然:“哪有女子为官的?”
谢晚芳这头已接过了何家人先签字画押好的判案文书,看了眼,然后往他面前一递:“我啊,现在你不是看见了?”又似随意问道,“你是在这里签,还是回衙门再签?”
姜同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第三条我不服,还有,我要何家赔两倍彩礼!”
谢晚芳并不搭理他,只将文书折好收起,转头对老胡等人道:“那就带回衙门再说。”
衙役便准备将他拽走,姜氏众人刚才顶撞老胡不过一时出于与何氏械斗的激愤情绪,此刻略略冷静后又见是县尉亲自到场督办,不禁纷纷有些迟疑起来。
姜同情急之下猛然一挣,竟从袖管里“铛”地掉出一柄匕首来。
谢晚芳与他目光对视了一眼。
后者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俯身飞快将匕首捡起,只是还未来得及抓稳,手腕处便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周围人只听清脆地“咔”一声,伴随着姜同的惨叫,他的手也耷拉下来,匕首随即重新掉落在地。
“竟然在本官面前动凶器,”谢晚芳面不改色地捏着他的腕子,眉毛一挑,说道,“看来你这七日确实少了,若判你一个‘意图刺杀官员’,流放都是轻的。来人,给我锁了!”
老胡等人回过神,忙上去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三两下就给上了锁链。
她当真也没有半点要继续耽搁的意思,回头对姜家那边挡在前头的人说道:“行了,忙你们的去吧。”
姜氏众人:“……”
谢晚芳带着手下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刚走出村子不远,姜氏大
家长就坐着牛车亲自赶了上来,喊了好几声才终于把人给叫住了。
“方大人,”姜氏大家长跳下车冲着谢晚芳便是一礼,“阿同不懂事,还请您海涵。”又意有所指地道,“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商量。”
“当然可以,”谢晚芳痛快道,然后就重新将文书拿了出来,“姜老做个见证,你们签了就成,大家彼此不拖累便最好。”
姜氏大家长一愣,似乎没想到她竟这么好说话,忙道:“没问题,签,马上签!”
姜同此时也知众目睽睽下自己被对方拿住了把柄,连冤都没处去喊,便也不敢再多言多语,只得闷闷签字画了押。
“那人?”姜氏大家长试探地问道。
“放心,七日而已。”谢晚芳道。
姜氏大家长舒了口气,又再三道谢。
老胡目睹了全过程,不由又多打量了她几眼。
……
回到县衙,谢晚芳便拿着那两份文书去找徐谦复了命。后者见上面还多出了姜氏大家长的见证签字,就问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她大致将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
坐在旁边的康平途听了,当即难掩惊诧地道:“你就带着他们几个就这样冲上去了?哎呀,小方大人,不是我啰嗦,但你这、这实在是有些托大了,那种混乱的局面,你还是应当派人先回来求援才是应当,我也知你新官上任难免着急表现了些,但是……”
“倘若当时姜同身上没有匕首落下,”徐谦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径自问谢晚芳道,“你打算如何?”
她笑了笑:“也不如何,总不能真地强抢,康大人说得对,我们人少吃亏呢。所以我原想着,等老胡他们不好招架的时候,我佯作上去拉他,自己摔一下便是了,只不过那样比较难看些。”
徐谦一愣,然后扬唇笑了。
“倒是机敏。”他说。
康平途在一旁看地目瞪口呆,怎么回事?她不是左丞相的人么?怎么竟如此不讲身段的?
“此事你办得很好,”徐谦道,“既让他们知道国家律法不得轻视,也敲打了持凶器械斗之人,还给了姜氏家长一个台阶下去,免了再生事端。”
谢晚芳含蓄地微微笑着。
徐谦拿起放在案上的一枚印章递了过去,说道:“从明日起,你便开始负责县里治安案件的堂审吧。”
她举步上前双手接过,郑重应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