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煤球到蜂窝煤,是一次产品迭代。除却煤炭作为能源的日常消耗品特殊性,雍王府能吃个盆满钵满是因为技术加权力。
做惯煤炭生意的不敢公开仿制这么个真一眼看透的蜂窝煤,一是产量拼不过,二是的确怕死。
当然,雍亲王是不会这么想的,雍亲王自认是吃到了“工业化”的红利。
八、九会收揽人心,老三有清流声望,十四在骑射上出彩,这些能拦住百姓们买煤吗?
百姓最会算账,市场有无形的手。
四爷在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盛景下,反复想起凌霄的话,土布怎么能打过机制布呢?同样的价格,百姓们怎么可能不买雍王煤去买死煤球呢?
这才是真正的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它不是玄而又玄的天命,它就是圆明园拉出的一车车煤!
沉甸甸的,一筐一筐,一车一车,能把人砸死。金钱利禄能买通下属旗民,能求取皇父欢心,如何对抗这一车车从圆明园拉出的雍王煤呢?
产量是最重的筹码,何况还是煤炭产量。
胤禛有了这样的感悟,百忙之中重新琢磨给康熙的折子。
雍王府在试生产的时候就给御前孝敬了十车蜂窝煤,上折子给康熙报备过自己这个“小发明”。如今真的把项目执行下去,影响这么大,原定计划全部推翻,雍王府熬夜点灯琢磨材料。
我是上交呢?还是上交呢?上交给皇父,他老人家有脸收吗?
会不会引起皇父忌惮?御前问答应该怎么应对?
这里正忙着为几日后雍王迎驾面圣定调子,京中又出了一桩雍王煤的公案。
卖雍王煤的铺子外头排着队,就有闲人磕着瓜子在旁边说闲话。
排队买煤的人说雍王是好人,闲人就说雍王是花钱买名声。买煤的人说雍王是大好人,闲人就说雍王是装好人。
闲人振振有词,这么多煤早拿出来都能过个暖冬!就是想买名声还赔不起钱!
大家火儿挑起来,买煤的汉子一脚踹在闲人身上。
十数人斗殴,不算什么稀罕事,为了雍亲王打架,就立刻惊动了京兆尹。
“王爷!查清楚了!”松岳匆匆跑进前院和四爷回禀原委。
那波闲人是旗人,京城出了名的帮闲,这回是拿钱办事,要将好上天的雍王名声往下压。
“和另一帮人是一伙儿的吗?”四爷问。
四爷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有坏人故意找两拨人演戏闹事来害本王!
“为您出头那波……”松岳吞吞吐吐,他领命调查之前就知道四爷的猜测,因此也尽力往这个方向去查了,但是查来查去……
松岳一咬牙,回报说:“他们都是穷苦百姓,一个个有名有姓有家有室,应当背后没有什么人指使。”
四爷半响没说话。
还是十三爷沉吟着追问,要他详细说说。
松岳是直奔京兆府当面见了为雍王出头的人们的,挨个说了话。比如说,听见有人诋毁雍王第一个上前动拳头的汉子,他名叫黎壮,家住大杂院,在南城贩水为生。
黎壮家里小儿年底染疾,好不容易熬过年关,家里却已经买不起药,多亏有雍王煤,这才救了命。往日烧煤球,过了半夜就没了热乎气,得他们夫妻俩拿胸口暖着孩子,如今有了雍王煤,能热热乎乎一觉睡到天亮,眼瞅着孩子就活泛了。
着急救命谋生的人,是不跟闲人争论闲话的。黎壮每日贩了水,挣了钱一块一块地买煤,也从来不与那些帮闲起争执。
但前日雍王煤宣布限购,一人一次只能买三块,黎壮就以为雍王是顾忌这些闲话才如此,生怕以后买不到煤,他本来脾气爆嘴又拙,说不过人就动了手。
四爷豁然而立,动容道:“那黎壮现下如何?”
松岳道:“他动手最早,受伤最重,奴才已和京兆打过招呼,送到乐安堂好生医治了。这是奴才私自做主,还请爷责罚。”
“正该如此!”四爷击节而赞,再也坐不住,又振奋,又心乱如麻,背着手在堂下踱步。
下令限购的十三爷不由说:“限制购买正是要给小民实惠,不让豪门大族一车一车往家拉煤,怎么……”他还没说完,自己想清楚了。
四爷已经接口:“挣扎在生存边缘、生死余地的小民,哪里会想到此处!他们只知道有人骂了雍亲王!”而雍亲王让他们少买煤,这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他们成为惊弓之鸟了。
胤禛一时心潮澎湃,几乎要感动流泪了。
雍亲王本人,虽然怀揣着要使小民实惠的心愿,虽然的确为名声放弃了一座金山,可他也从没想过,小民得到实惠会这样赤诚地回报他。
(黎壮:我只是怕以后买不到平价好煤。)
“这哪里是名声,这是民心!”十三爷喟叹一声,又正色说,“只怕老八他们也只是想坏四哥风评,可此事一出,汗阿玛那里……”
雍王夺嫡团队摸着八贝勒过河,仔细分析过八贝勒的失败案例——在老皇帝暗示朝臣上表再选废太子胤礽的时候,朝臣不配合皇帝表演,反而集体抬举胤禩做太子。这是赤裸裸在继承人问题上挑衅皇帝权威,老皇帝不发飙才怪。
至于雍王嘛,卖点煤,挣点钱,有点好名声,康熙皇帝御极五十载,还不至于为这点事儿做出过激反应。
可有百姓自发自愿为雍王打架就不一样了!
十三爷现在恨不得穿越到一天之前,狠狠给黎壮塞上一百两银子,金子也行!
求求你是拿钱办事儿吧!不然感动是感动,可真的不敢动了啊!
现在这个局面,雍王幕僚团队是真的很麻爪。
幕僚们互相看看你再看看他,彼此用眼神交流,你见过这种场面吗?我没有!我也没有!
“格格!”邬思道猛然想起来还有救星,他想想凌霄格格那种世事万物如浮云的睥睨气魄,尤其是煤山当面说太少的架势,这情况对她可能还真是小场面。
四爷也立刻醒悟,连声吩咐松岳:“快去圆明园请格格来!”
凌霄正在圆明园抓生产呢,她喝着热茶听打马赶来的松岳喘着气激情洋溢把事儿说了,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这还不够吗格格!
“格格!”松岳试图让格格感受到他听黎壮说明原因时的震动,在四爷面前还算克制的他,在凌霄面前几乎手舞足蹈了:“那些汉人没收钱,就是因为有人骂王爷他们就冲上去了!他们说真金白银买名声,怎么不见旁的人为了名声花银子。他们还说不要王府的钱,就想以后能一直能买到雍王煤!”
“嗯。”凌霄回应,“所以呢。”
“格格!”松岳不理解格格的不理解,“王爷请您赶紧回去议事。”
“这有什么好议的。”凌霄反问说,“王爷给了小民实惠,得到民心,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儿吗?有哪儿不明白?”
松岳:“……”
凌霄也体谅他们这帮剥削阶级被真正的民心吓到,想了想说,“岳儿啊,你读过孟子吗?”
松岳老老实实回答道:“不敢说读过。”
凌霄道:“孟子早就说啦,‘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嗯,你翻译一下。”
松岳梦回学堂,又仿佛是第一次朦朦胧胧读懂了孟子:“百姓没有受到爱护,是为王的不施行恩惠。所以您没有成为王,是因为不肯去做,而不是不能做到。”
凌霄点头,继续引孟子背书,“其若是,孰能御之?”
“如果做到如此,又有谁能抵抗呢?”松岳翻译完儒家经典,整个人都怔了。
“回去回话吧。”凌霄忍不住吐槽说,“王爷如今做到了,怎么还怂了呢?”
松岳:“……”
“格格。”松岳快给凌霄跪下了,您不能就这么打发我回去啊,“您好歹给王爷写点什么吧。”
凌霄也不为难他,沾墨提笔,本要写“敢于胜利”四字,这药方多对症啊,专治雍王府这帮吓怂了的虚魂弱魄。
她将要落笔,想一想又不妥当,笔尖一抖,改写了另一条道理。
凌霄见松岳愈发吓成了鹌鹑,不由笑道:“告诉王爷,名声这么要紧就在于,有名声真的很重要。当别人攻击你有民心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有。”
松岳离了圆明园,快马返回王府的时候,一屋子人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
“格格呢?”
“格格托奴才传话,又写了纸条。”
四爷打开纸条一看,赫然是洋洋洒洒七个大字——得民心者得天下!
贩水挑夫为雍王打架案震动了整个朝堂。
京兆递到御前的折子里,甚至别具匠心地详写了一个细节,乐安堂的大夫看到雍王府送来了满手老茧的贩水挑夫,感慨说,“又雍王也。”
——上次也是雍王府!拿豪华轿子送耍百戏的小仙童往医馆看诊救命。
康熙倚在炕上看折子,一下子想起来上次干出这事儿的正主儿,西林觉罗氏。
据雍王上折自述,蜂窝煤全然出自这位“神佛眷顾、宿慧天成”的凌霄格格之手。
康熙爷一开始不大敢信,可事到如今不得不信。
八爷党打听不到的消息,或者听到了没当回事的消息,自然有忠臣主动向康熙爷禀报。
雍王煤是一车一车从圆明园运出来的,这没错。可原料也是一车车往圆明园运进去的,这种大动静根本瞒不过有心人。一月前运进去的是采购的原煤,后来就是十三爷收购的滞销煤球。
结论很明显,圆明园能快速高效把煤球加工成雍王煤!如果运出来的雍王煤不是运进去的煤球,以体量计算,圆明园早就被煤球淹没了。
而雍亲王月前恰在名下正白旗佐领中招过人往圆明园干活,据查,圆明园中主事的是雍王格格西林觉罗氏!
“老四。”康熙爷銮驾还京,诸皇子率大臣往郊外迎驾,果然皇帝第一句话就点了雍王的名。
“你折子里说要献上什么蜂窝煤生产线,可是真的?”
胤禛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扑通就跪下了:“臣不敢当皇父如此一问!”
“欸,快起来。”康熙爷看着四儿子战战兢兢起身,转头问前来迎驾的马齐等近臣有没有烧过雍王煤,得到肯定的回应后,指着胤禛道:“朕的四阿哥做成此事,对我大清江山有功,也是积德,阎王爷功德簿上都要记一笔的。”
“皇父容禀!”胤禛差点又跪下,立刻重复折子上已经写过的事实,“蜂窝煤之事俱为臣府中格格西林觉罗氏之功!”
“啥?!”这是三爷胤祉讶异的惊呼,皇子堆里一阵骚动。
重臣们对此更为无知,互相对了几个茫然的眼色,这是谁?好像是‘试上高峰窥皓月’那个?抬头看月亮,低头抟煤球?
八爷党这几天真是数着日子盼老阿玛出差回家,兴致勃勃等着今日看好戏,等出来这么个结果,九爷第一个蹦出来了。
“当着汗阿玛的面,您在这儿说什么笑话呢!”
这个出头鸟一蹦,四下鸦雀无声,九爷胤禟左右看看低头装鹌鹑的众人,抬头对上老阿玛斜眼看过来的眼神,一下子打了个抖,收敛了嘲讽的嘴脸,规规矩矩地垂手立了。
康熙毫不客气地骂儿子:“朕看你像个笑话!”
胤禟:“……”胤禟委屈地站回他八哥身后了。
八阿哥胤禩低着头,心中真如炙火焚烧一般,如果他们是笑话,那西林觉罗氏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推她到前头,老四岂不可笑至极!
“走吧,摆驾圆明园!”康熙皇帝吩咐,“去见见那位凌霄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