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恰逢十月, 天气并不寒凉。
魏府的府西恰好有个菊园,里面怒绽着各种品类的昂贵菊花,两侧的桂树上也开着成簇成簇的木樨花, 颜色淡黄, 似流光碎影,泛着怡人的甜香。
魏菀的母亲上官氏干脆在这里摆了张通长数丈的壶门高桌,亦在松鹤延年的碎石铺地旁摆了两扇绘着弈棋仕女画的屏风。
既是蟹宴,壶门桌上的菜肴也大多是这季节新鲜的鳌蟹所制, 除却最基本的蒸蟹, 还有用酒、盐、姜、橙腌制的醉蟹, 醉蟹的蟹肉生而带漕,鲜美异常。
另有做法繁复, 用蓼汤和糖浆卤制的糖蟹、和豆腐一起熬煮的蟹羹、蟹酿橙、蟹黄毕罗等精制的吃食。
这些用鳌蟹烹制的菜肴里, 惟有那道蒸蟹在食用的时候,极为讲究吃相和仪态。
幸而阮安在长安时早就能熟稔地使用蟹八件, 她在拨开颜色澄黄的蟹壳时,坐在壶门桌吃席的女眷不禁都看向了阮安的那双手, 只见其纤白肌腻如柔荑,如此美态, 倒真应了那句“吴盐胜雪, 纤手破新橙”。
阮安吃蟹的时候仪态自然, 举手抬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
反观另厢的那位魏家小姐,在吃蟹时的举止虽看似风雅,同这位定北侯夫人一比, 总显得有几分矫揉造作。
同坐一席的益州贵妇们, 纷纷开始巴结起这位蜀中有名的女医姑, 但她们和她们的女儿、儿媳患得大都是些妇人病, 不太方便在宴上就直说,只能佯装闲谈,旁敲侧击地说些症状。
有说自己的儿媳在生产之后,总是两胁生痛,还经常盗汗,她生下嫡长孙是有功劳在身的,身为婆母,总得替她娘家人将她那身子照料好。
还有说自己女儿嫁人已久,却似有不孕之兆,愁坏了她这个老母亲。
魏菀其实最喜欢吃蟹,可碰见眼前的这种场面,压根就没心情去好好享用了。
这些个妇人,还真将这阮医姑当成活神仙了,就差将她供到庙宇,再拜一拜了。
魏菀的心中异常恼恨,她低估了阮安在剑南和益州的影响力,或许她虽出身不高,但做为这里有名的医者,还真能在许多地方都对霍平枭有所助益。毕竟人活这一辈子,就不可能不得病。
但纵是如此,魏菀依旧觉得,阮安虽然医术高超,却不及她在蜀地有势力。
毕竟今儿个来参宴的世家贵女贵妻们,都跟魏家关系匪浅,她在这些人中的影响力,还是比这个阮姓的村姑要大。
看着阮安备受拥簇和追崇的场面,魏菀的神情颇为落寞。
这时,她身侧来了个婢女,魏菀即刻持起团扇,遮住二人的面容,让那婢女在她耳旁同她窃窃私语。
魏菀颔首时,阮安眼神淡淡地往她那儿瞥了一眼,她面色未显,并未动任何声色。
众人用了会子蟹膳后,魏母上官氏派人端来了贯耳壶,准备让诸位贵女投壶消食。
那婢女离开后,魏菀走到阮安的身前,语气异常谦谨,当着旁人的面,笑着说:“阮夫人那日来府上参宴,我就觉得您非常亲切,我是家里最大的姑娘,很是羡慕别人家的姑娘都有姐姐照拂,您比我年长了几岁,不知日后可不可以唤您一声姐姐。”
魏菀的态度异常友善真诚,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漏来,看上去颇像是真的想同阮安深交一样。
高氏一来到魏府,就被这家的主母上官氏勤赶着巴结讨好,眼下又得见了魏菀的这副作态,她在后宅浸淫多年,在长安也是见过许多场面的人,早就将这对母女的心思都猜出来了。
她怕阮安这个单纯的没有觉察出来这对母女的不轨之心,想着回去后,得提点提点她,不能让这魏菀打活阎王的主意。
“好啊,那我以后,也称魏姑娘一声魏妹妹。“
阮安的语气和煦,让人听上去如沐春风,她自然不会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表现得刻薄或是小家子气。
果不出她所料,听到这声语调柔柔的“魏妹妹”后,魏菀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阮安见此,唇边的笑意愈深,很快将视线从她脸上的精致妆容收回。
参加投壶的人纷纷来到亭下,魏府的两个管事也来这儿做了司射,投壶赛为两人一队,每人的身前则置有三个投壶。
先上来的几个世家姑娘射艺不算精湛,全当暖场,投个十枚羽矢却只能中个两三枚,像贯耳和骁箭这种难度高的,更是很难做出。
不过赢了的一方,还是能从魏家的司射那儿讨个好彩头,彩头是魏菀特意派人定制的一批釉玉扇坠,还让工匠特意雕成了游鱼、银杏叶、玉兰花等形状,瞧着极其的精巧别致。
输的一方,则要罚酒一杯。
一众贵女都比试完后,自然由魏菀和阮安这两位在宴上最受关注的人,来做为投壶赛的压轴。
魏菀在投壶前站定后,与阮安身侧的司射对视一眼,唇边不禁露出了一抹讽笑。
阮安却往她身后的木樨树眼带欣赏的看了看,笑意吟吟地对魏菀道:“妹妹,我很喜欢你们府上的木樨树,想同你换下位置,好多闻闻这上面的花香。”
魏菀丝毫没料及,阮安唤她妹妹,竟能唤得这么顺口。
更没料到,阮安竟然提出要同她唤个位置。
她的面色微微一变,要知道她可是让阮安身旁的司射,将托盘里的箭矢动了手脚的。
阮安既是说要换位置,她又不能推拒,毕竟刚才她自己还说,想将她当姐姐。姐姐既是都对妹妹开了口,她又哪有不从的份?
若是开口提出,让两边的司射换位置,那就更打草惊蛇了。
眼下,魏菀只能将自己种下的苦果吞到肚子里,还得绷着面色,不能让旁人看出来什么。
“好啊,我这就跟姐姐换个位置。”
魏菀咬着牙,语气不易察觉地微微发颤。
同她调换投壶的位置时,魏菀觉得这个阮姓村姑也是诡异的很,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跟她换位置?
而且这一世的她,怎么就成为了霍平枭的夫人?
她会不会是,也能预知到什么?
前世的这位阮医姑虽然死的早,或许不知道霍平枭会是未来这天下的君主,但就算霍平枭不是皇帝,也是这骊国最有权有势的男人。
魏菀越想,思绪越混乱,在投壶时,甚至将掺杂其中的那几枚好的羽矢都没投中。
一旁的贵女看着魏菀挫败的神情,都觉奇怪,这魏家小姐平日最擅骑射,怎的今日就投中了两枚羽矢?
反观另厢的定北侯之妻阮氏,用纤手持矢时,衣袖随之下移,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姿态异常优雅。
看见她,就想起诗经中记载的那些上古美人儿,如静女般洵美又有风仪。
阮安投了十枚羽矢,十次全都落入了壶底和两侧的贯耳,最后的那一枚,还做了一个难度较高的骁箭。
看着那枚羽矢原本落入了壶底,又从里面反跃了出来,有个年龄较小的世家姑娘不禁赞叹道:“阮医姑真厉害!”
她的母亲连忙制止,斥责道:“应当唤阮夫人。”
那姑娘赧然又说:“定北侯夫人,好厉害。”
阮安冲着那名少女笑了笑,温声道:“无妨,唤我阮医姑也成。”
说着,她走到了另个司射的身旁,从他手中的托盘挑了个莲叶扇坠,在魏菀罚酒前,赞了句:“妹妹备的彩头真精致。”
魏菀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姐姐喜欢就好。”
实则适才那位贵族少女既是先唤了阮安为阮医姑,便说明她不必靠着定北侯夫人的身份,单凭自己的身份,也能被这群人尊重,得到她们的推崇和追捧。
魏菀认识到了这一点,想起前世自己竟跟那不中用的蓝辛远私奔了,一步错,步步错,没名正言顺地成为霍平枭的妻子,气得肠子都要悔青了。
霍平枭现在的夫人阮氏,还真是个不好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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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骊两国还未正式开战,各方的军队都只在边地扎好了营帐,霍平枭没在益州待几日,便去了边境巡防布营。
男人走之前同她说过,等开战前会回来一趟,阮安却一直没寻到合适的理由同他提出,要入军营做军医的请求。每次将要开口,她心中都会产生犹豫,生怕霍平枭会拒绝她,提了请求也是白提。
她和霍家的其余人留在益州,却也没闲着。
阮安从霍乐识那儿得知,许是因为骊逻两国即将开战,所以逻国皇室的大皇子苍琰好像要提前入蜀采买雄黄和朱砂。
却说雄黄和朱砂这两种矿物药,都需经由特殊的炮制工序后,才能入药。
阮安只会将植物药洗摘晾晒,并不会处理雄黄和朱砂,好在益州有位老药农既会挑矿,又极擅炮制朱砂和雄黄。
阮安便高价雇他去了趟郊外的深山采矿,这药农不虚此行,还采得了朱砂中的上品——朱宝砂。
本想让这药农将朱砂和雄黄尽快炮制出来,可阮安却又打听到,这苍琰喜欢买附着着朱砂和雄黄的原石,他并不嫌麻烦,每次冒充商队入蜀时,都会雇数量车马,将那些原石再运回逻国。
益州这处,做朱砂和雄黄生意的摊贩不少,阮安得知在栖霞桥附近的一条窄巷里,就都是些卖矿物药的商贩。
而苍琰每次也会来到这里,亲自挑选朱砂和雄黄的原石。
阮安之所以动了要敲苍琰一笔的念头,也是因为这人并不缺钱,听说年初他刚在逻国境内发现了两座金矿山,可苍琰似是将这些金矿视为身外之物。
于他而言,这些金矿不过是绘唐卡的材料之一,听霍乐识讲,苍琰命人采完矿后,并未命人将它们锻造成金器,反是将这些金子都磨成了金粉,准备将它们洒满巨幅唐卡画像的每一个角落。
除却金粉,据说苍琰还会命人将红珊瑚和绿松石磨成粉状,调配成颜料来用。
想到这些奢靡的颜料,阮安搞不太懂,苍琰为何会对唐卡如此痴迷,却觉金子这么用,总归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这恰恰证明了苍琰这人会是个出手阔绰的。
逻国不像中原,将嫡庶分的那么明显,大妃和次妃在皇室的地位相差不多,且这个国家的继承制度也不似中原那般,一定要遵循礼法。逻国的君主被称为赞普。
如果赞普去世,依着逻国的传统,废长立幼可以,兄终弟及也可以。
是以苍琰虽然是苍煜赞普和已姑大妃所出的嫡长子,但却不一定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苍煜没有女儿,膝下却有五个皇子,这五个皇子都有继承他王位的资格。
是日阮安来到栖霞桥这里的市巷,同魏元一起打探了番这里的原石行情,顺道也在这里挑选了几块成色不错的原石。
从市巷出来后,姑娘的心情却有些惆怅。
这里的原石价格都差不太多,成色也大都是上品,有这么多的原石可供苍琰挑选,他还真不一定就能从她这儿采买朱砂和雄黄。
毕竟她手头上的这些原石,并没什么特殊之处,更别提坐地起价,敲他一笔了。
隔着幂篱的那层面纱,魏元都能看出阮安的沮丧神态,不禁劝慰她道:“夫人,那儿有处茶肆,我们先歇歇脚,再想想对策,您别太心急了。”
“好。”
阮安颔了颔首,往不远处的茶肆走去,没走几步,她蓦然顿住了脚步。
魏元的神情微微一变,难以置信道:“那…那不是……”
路过的姑娘们,也因着那人过于俊美的皮相对其侧目,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阮安在看清了他的相貌后,神情释然了不少,突然计上心来,适才的愁闷亦因与这人的偶遇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