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管家半弯着膝盖,这才堪堪扶住了瘫软的褚老爷,他腾出手,焦急的拍了拍褚老爷胖乎的脸颊。
声音小声又着急,“老爷,老爷?”
褚怀民眼皮子不停的颤动,似在和黑暗做斗争,好半晌,紧闭的眼皮才勉强的打开了一条缝。
他反手抓过褚管家的胳膊,另一只手往大厅方向一指,神情悲悲切切,“闵文,我的闵文啊~”
只是,话还没说两句,悲恸过渡的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随即四肢酸软无力,脚下虚浮,站都站不稳。
紧接着眼皮一翻,整个人又昏了过去。
这一次,他昏的沉沉,人事不知,任褚管家怎么拍打都毫无反应。
褚管家只得放弃,他瞪了这两个前来报信的小厮一眼,低声叱骂。
“还愣着干嘛,过来扶着老爷。”
两个小厮这才回过神,讷讷应了一声,低着头小跑到了褚管家面前。
两个小厮分别扶着褚老爷的半边身子,褚管家托着他的后背。
就这样三人合力,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这才将褚老爷连拖带扛的挪进褚闵武的房间,往一张闲置的榻上一搁。
三人连汗都来不及抹,就开始忙碌开了。
童先生看着这又是给褚老爷松衣襟,又是给他扇风的众人,在一旁急得要跳脚。
他上前两步,一把将报了褚闵文死讯的小厮抓住,将他往一旁的角落拉扯。
他觑了众人一眼,见没什么人注意,这才低声道。
“什么叫做大少爷没了?大夫不是来了吗?方才我走的时候,闵文分明状态还好。”
水蓼心里头叫苦不迭,他就知道,传报大少爷死讯这事就是个苦差事!
瞧瞧其他小厮,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
他苦着脸,“童先生,大少爷是真的没了,这种消息我哪里敢开玩笑。”
“你才刚走,大夫就从医箱里拿出银针,准备往大少爷身上施针,这针还没有往下扎呢,他就被大少爷吐了一脸的血。”
“然后,大少爷抖动了几下身子,接着人就没了。”
“这前前后后还没一盏茶的时间,别说我们了,那大夫都没反应过来。”
水蓼想起脸上的血迹都没擦干净,背着药箱就跑的大夫,觑了瞪他的褚管家一眼,心里也是委屈,他也好想像大夫一样跑掉啊。
童先生听完,转头对褚管家道,“你在这里守着褚老爷,我去前头看看。”
说完,他转身抬脚准备出门,才一转身,视线眼尾扫过另一边的褚闵武。
只见他半靠着床,颤着一双枯瘦的手,下一秒就要将被子掀开。
童先生大步走到床前,伸出手制止,不赞成的摇头。
“闵武,先生知道你也着急闵文的事,只是你的身子骨弱,还是在这里歇着吧,别到时候,和闵文一样倒下了。”
童先生拍了拍褚闵武瘦弱的手,眼睛看向榻上昏迷的褚老爷。
叹息,“唉,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爹多想想,他可就剩你一个孩子了。”
“先生去前头看看,你放心,一切有先生在。”
说到这,童先生侧身寻找宋延年。
“延年,你在这里多照顾下褚师兄。唔,延年,延年去哪了?”
童先生又看了屋内几眼,这才发现屋里并没有宋延年的踪影。
“延年呢?”童先生掀了几道帷幔,四处看了看,怪道,“方才不是还在这里?”
褚闵武明显一愣,随即摇头,“我也没瞧见。”
方才他的心神,都被他爹的出现给吸引走了,只顾着伤心,丝毫没有注意到延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原来,他爹真的一早就知道事实。
水蓼来院子里喊出大哥没了的消息时,他得承认,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是诡异的痛快多过失去亲人的悲伤。
一时间,还真是百感交集。
为自己,为他爹,也为他大哥,此时,就是看着榻上昏迷的褚老爷,他心头也一片平静。
明明以前的他,对他爹最是亲呢不过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原来伤透了心,连最亲的人都可以变成陌生人。
“先生,我好多了。”
褚闵武顿了顿,一边垂下眼,一边继续道。
“我想去前头看看大哥,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精神不好,但我的心不瞎,我知道大哥为了我的身后事,忙忙碌碌了许久。”
“他是事事操心,样样精细,件件讲究,唯恐我过身后,在地底头受了委屈。”
“眼下大哥没了,我也得为他忙这最后一程!”
褚闵武抬起头,对上童先生的视线,嘴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此刻,我对大哥的心,和大哥对我的心,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假好心罢了。
童先生:……
他挪开停留在褚闵武身上的视线。
这真挚话语,诚恳的语气,搭上这样一个骷髅样的笑容,怎么让他觉得这么渗人。
这两兄弟不大对劲。
饶是童先生这样一心做学问,不通人情的老先生,都查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而他这弟子,明显的也不想掩藏这股猫腻。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昏迷中的褚老爷,心中暗想,也不知道这两兄弟间的事,褚老爷是否是知情。
再是积善人家,事有不平,必有祸端呐。
童先生叹息,松开制止的手,“那我搀扶你过去。”
褚闵武摆手拒绝,伸手朝小厮水蓼招手,“你来扶我。”
水蓼从屋里找出带轮的木椅,还贴心的往里头铺了一层抱毯,这才小心的将褚二公子扶上木椅。
褚闵武:“水蓼,你这是什么表情,牙疼吗?”
水蓼揉了揉脸,扯出一丝笑,“才不是!二少爷,我这是感动的。”
只见他一脸感动,情感真挚好似下一刻就要落泪。
“二少爷和大少爷的感情真好,大少爷关心心系二少爷,昏倒前还担心着二少爷。”
“现在大少爷出事了,二少爷也同样的关心心系大少爷,一副身子骨都成这样了,还要去看看大少爷才安心。”
水蓼语气哽咽,里头不无羡慕:“哎,小的要是有这样的兄弟就好喽!”
褚闵武听完水蓼的话,知道自己大哥在倒下的前一刻,仍然手指自己这边,最后更是喊出闵武的名字。
他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对对!我们兄弟俩,关心对方的心都是一样的。”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的沁了出来。
水蓼不知所措的看了童先生一眼,他这是说错了什么吗?
童先生:……
他不想讲话。
走前,褚闵武看了昏迷的褚老爷一眼,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水蓼,走吧,推我去前院。”
另一边的宋延年,早在听到玉兰树出事的那一刻,拔腿就往后院跑。
冬日寒风凛冽,吹得人骨头疼,伫立在玉兰树前,抬头看着眼前这棵簌簌落着宽大枯叶的玉兰树。
宋延年觉得自己的心,被这风吹得更疼些。
他上前两步,抚过玉兰树那干枯的枝干,小声问,“你怎么啦?”
玉兰树并不像往常那样,给他传来欢快的脑波回应。
二十多米,高高的玉兰树上,一片片枯叶不住的往下落,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层层枯叶。
一阵风吹过,玉兰树枝轻轻摇晃,宋延年眼睛一喜,随即又灰暗下来。
嘟囔,“原来是风啊!”
宋延年捡起扔在远处的草毡子。
那还是他年前放假之前给玉兰围的草毡子,此时也不知道是被谁剥了,扔得远远的。
玉兰树已枯死,上头的生命力早已经流失。但宋延年并不死心。
只见他席地而坐,敛息凝神,抱元守一……
很快,他就感觉到周围非常的静……
渐渐的,他好似化为一阵风,一片雨,一道光,在这片天地中飘飘荡荡。
忽然,前面出现一点绿光,恍若萤虫,在光和影的间隙中,不住的跳跃,莹莹绿光隐隐绰绰。
宋延年:找到了。
心神一动,他如浮光掠影一般的突破了那片黑暗,于一片苍茫中,将那点绿光拢在手心。
宋延年睁眼,看着漂浮在手心里的绿光,迟疑:“玉兰?”
绿光似萤火虫,上下不住的跳跃。
宋延年感受到那抹熟悉又欢快的脑波,紧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虽然这绿光只有星星点点,好似他用力一握,就能够让它溃散在天地间,但好歹是找到玉兰了。
宋延年托着手掌,半跪着弯腰,将这绿光送到地里。
绿光一入地,就像是鱼儿入了活水,瞬间活了过来。
它就像是一颗小种子,从泥里一点点的生长,抽出小芽,探出嫩绿嫩绿的枝叶,在寒风中簌簌摇晃枝叶。
小玉兰笑眯眯:嗨,延年好啊。
宋延年:……
他唬下脸,“我不好。”
玉兰树:??
宋延年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间的黑泥和枯叶。
指了指身后那枯萎的大树,又指了指现在只有巴掌高的小玉兰。
“你不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吗?”
怎么几天不见,就从那高高大大,生机勃勃的玉兰树,变成了眼前这样的小苗子?
小玉兰树抽着两根嫩嫩的细枝,上头两片青翠的叶子,只见叶尖点点,轻轻碰凑在一起。
就像一个小孩儿撅嘴对手指。
宋延年:……
他诡异的从它的这个动作里,看出了一丝半点的心虚。
“合着你变小了,肢体表达还更灵活了?”
玉兰树傻乐。
接着在它断断续续,传来的不甚明了脑波中,宋延年东拼西凑出了事实。
原来,褚闵武回这老宅等死已有多天,玉兰树看到他就觉得亲切,见他夜夜惊惧难眠,便将自己的生机一点点的注入褚闵武体内,为他续命。
也因为这,褚闵武才多熬了几天。
宋延年:“你喜欢褚师兄啊?”
玉兰树枝头乱颤,探出一片稍微宽大的树叶,悄咪咪的横立在玉兰前,妄图将整株玉兰树都遮盖在宽叶后头。
宋延年:……
他将树叶扒拉开,“你还会害羞?”
“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枯死了。”宋延年说完又看了后头的枯木一眼。
强调,“我错了,不是差点,是已经枯死了。”
要不是他捕抓到这玉兰的最后一点灵,再将它送回地里,以灵韵之气浇灌……
再过片刻,这玉兰的最后一点灵也该消散在天地间了。
玉兰树听完,垂下叶片,一动不动做乖巧状。
宋延年上下看了玉兰树几眼,突然问,“玉兰你是雄的还是雌的?”
玉兰树:??
宋延年问完,又自言自语,“不,树木好像是雌雄同株。”
这玉兰树应该也没有男女之分。
但随即,宋延年转头又想起褚闵武的大嫂小桃。
小桃是桃花妖,桃花妖原先也是一棵树啊。
宋延年想着心事,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的小玉兰。
玉兰树被他瞧的别扭极了,枝叶簌簌的响,恨不得将自己的根脚从泥里拔出来。
然后撒丫子的跑掉。
随即,它意识到自己现在变小了,就算是从泥里拔出来,也不会对这片土地有啥影响。
这样想着,它也就这样做了。
拔出根脚的玉兰树,左右扭扭,正抖抖着上头的细泥。
宋延年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玉兰树提溜起来,举到面前。
“很好,你倒乖觉,省得我动手挖你。”
玉兰树:救树!
“我和你说啊,你还小,不能早恋!尤其是人妖恋!”
宋延年语气沉沉,“你们这些长在土里,整天吃土疙瘩的精怪就是太老实,太单纯了!”
“人类的世界复杂着呢,你可别傻傻的一头栽进去。”
他一边说,一边拎着小玉兰树往屋里走,嘴里不断的教育着人妖恋的种种弊端。
恫吓,“你瞧褚师兄的大哥,人模人样的,据说生的可好了,那桃花妖可不就被他那模样骗了。”
修行多好,谈啥恋爱!
“你和褚师兄是不可能的,你早早死了这条心吧。”
玉兰树两片宽叶捂着自己,就像是捧着脸:
救树救树!有人绑架树了。
就在宋延年找来小陶盆将玉兰树栽种下的时候,褚闵武也已经来到了前院。
因为缺少主事的,前院里众人见褚大少爷死了,各个噤若寒蝉。
此时,一个个小厮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多余的气息,就怕被清风和菖蒲两人注意到,然后指派着去干活。
水蓼就惨了,被清风派去给老爷报丧,多丧气的活啊!
众小厮:也不知道水蓼有没有被老爷迁怒了。
这样想着,大家伙儿就看到水蓼推着一张轮椅出来,椅子上头是瘦如枯骨的褚家二少。
大家伙儿看了眼二少,又看一眼躺着地上的大少,觉得这情形分外古怪。
这算啥回事啊,主持丧事的人,现在死了。本来要死的人,反而要出来主持丧事。
褚闵武:“大哥死了,大家伙儿杵在这儿干嘛,灵堂布置起来,花圈纸人摆起来,凿花贴了,该忙活的忙活起来。”
清风悲愤,“这又不是我家少爷的丧礼。”
褚闵武瞥了他一眼,清风顿时不敢再放肆,恨恨的收回了目光。
褚闵武:“无妨,我知道这是大哥为我准备的丧礼,但我这不是没死嘛。”
“我不介意东西先给大哥用。”
他的视线瞥过地上的褚闵文,站了起来往阴沉木棺材走去。
大家伙都提着心看着二少爷颤颤巍巍的走了过去,他走的很慢,但一步一步却很稳。
褚闵武手轻轻的抚过寿棺,忽然一笑,视线看向地上的褚闵文。
“真是一口好棺材,不是吗。”
跪在褚闵文旁边的清风,也看到了二少爷的这个笑容,心里无端的一寒。
褚闵武打量着褚闵文,只见他刚刚才死,一副皮囊还是软乎的。
闭着眼睛的模样还是那么的俊逸。
他穿的是一件月白的宽袖广身锦袍,那一身淡蓝,衬得他更是如明月般皎皎,雅人深致。
点点血渍也不过是为这过于素净的外袍,添一分艳丽罢了。
鲜血的衬托下,褚闵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却也愈加的有病弱公子的迷人风骨。
褚闵武轻笑:“这皮囊倒生得够人模狗样,就是里头真是一副狼心狗肺。”
他对上清风愤怒的眼,“怎么,我说的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