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要开了。】
迟一悬刚刚调息完, 就听见命器的提醒声,他眼睛一亮,从床上跳下来转到外间。
鲲舟第三层的套间分为主卧和次卧, 中间隔着一个小厅,明显默认修士会带随从。而主卧又分为内外间。
跟略有些封闭的内间不同, 外间有个晒台,观景绝佳, 而迟一悬这一间的晒台正好面朝甲板。
当他走到晒台上, 正好听见船工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 “开船——”
在呜呜呜的风声中,鲲舟两侧船舷上微微亮起灵光,原本沉在地面的鲲舟在灵力的催动下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几个穿着同样褐色短打的汉子扯动甲板上的帆索,两扇巨大的船帆刷一下打开。
【那是缭手, 负责根据指令操纵船帆。当风向与航行方向一致时,他们会将船帆调整为横向, 以便借助风势前行, 当风向不顺时,他们会将船帆调整为纵向……如果鲲舟需要转道, 他们则会配合舵手的指令, 调整船帆辅助鲲舟顺利转道。】
命器讲解间, 迟一悬看见一个女子双臂展开,轻盈地踩着船桅往上,脚底贴着船桅如履平地,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 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攀上了船桅。
【那是斗手,负责观察风向, 以及警惕敌袭。】
迟一悬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世界高空中的危险同样不少,他疑惑,“这么大的船,还是法器,难道没有防护阵法吗?”
【当然有。】命器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不过那是另外的价钱。】
迟一悬皱起眉。
在凤城无处不在的大风催动下,鲲舟的船帆鼓起,带动着整艘灵舟飞向天空。与此同时,周围的景物越来越矮越来越小,没过多久就成为了遥远模糊的小点,再过片刻,就消失不见。
鲲舟不断上升的过程中略有颠簸,甲板上有些客人明显头一回乘坐,没多久脸色就白了一片,扶着船舷呕吐起来,有船工上前询问是否需要丹药缓解时,大多数客人都摆手拒绝。迟一悬在其中看见了之前那个抱怨船费昂贵的修行者。
【甲板一层的位置只比货舱贵了五块灵石,且货舱里没有窗户,而这趟航行需要三天才能抵达东辰洲。因此大多数上了船的客人,只要兜里还有十块以上的灵石,都会选择加价登上甲板。】
【毕竟很少有人能在货舱里忍受三天,况且登上甲板可以观赏沿路风光,也能借这次机会一览仙洲群山秀水,同时结交更多同阶修士,这些第一次出远门的修行者,很少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仙洲,即是那些仙门扎根、灵气浓郁的大洲。
迟一悬筑基后的目力远胜从前,他发现船工们推销的丹药跟套间客厅桌上摆着的一模一样。
【安神丹,顾名思义,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也能缓解晕船,但依旧只是不入品的凡丹,鲲舟上售价一枚灵石三颗。】
迟一悬咋舌,“这是抢钱吧!”要知道补血丹这样的黄级丹药,最贵的也就是八九十两,而一百两都未必能换到一块灵石。
【有经验的修行者会提前准备安神丹,没经验但有修士靠山的会作为随从入住套间获得免费的安神丹。】
迟一悬微微拧眉,“为什么不等筑基后再来?”
命器叹息了一下,它总在这个时候显得略微老成,【陛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一样,能以这个年纪在东极洲这种贫瘠之地筑基成功。绝大多数出生在东极洲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筑基的机会,因此当他们迈入练气七层以后,就会找机会积攒灵石前往东辰洲。】
【郭千山那些人进入奇珍堂做杂役,为的也是练气四层后晋升管事,每个月能得到一块灵石。】
说话间,迟一悬注意到甲板上已经有客人购买了安神丹。不得不说鲲舟上安神丹的价格设置得非常狡猾,如果是一枚灵石一颗或者两颗,那么有些人可能就忍着了,偏偏是三颗,一颗安神丹的效用是一天,三颗安神丹足够他们体体面面地结束这趟航行。
随着鲲舟越升越高,航行速度也明显变快,直到风声越来越微弱,鲲舟终于不再继续往上升,而是进入平稳的飞行阶段。
五铜方才被鲲舟的颠簸震得从榻上摔下来,此时他已经清醒,趴在晒台边遥望远处,到底还是个孩子,没忍住发出一声没见过世面的“哇”,说完又下意识看向迟一悬,见那人立在晒台栏杆边目不斜视,才放心地欣赏空中风光。
迟一悬此时也在心里“哇”了一声。
这时候他们完全看不见地面了,因为鲲舟之下,已经被雪白丰厚的云层填满,只偶尔才能看见薄雾般清透的蓝色。
大片大片的白云停在蓝空,如同漂浮在海面的浮冰层雪,鲲舟航行在这样的高空上,有一瞬给人一种正在海面上破冰开雪的错觉。
当然,令迟一悬惊叹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一座座破开云层的孤峰,峰顶有的闪烁奇光,有的漂浮着蒲公英似的东西,还有的挂着数道虹彩,如同一条条彩色缎带,当然,除了这些引人追逐的美丽之物,也有波谲云诡的东西,比如鲲舟往前飞行一会儿后,迟一悬看见一座正闪烁着阴绿色电光的黑色峰头,还有一座翻腾着血色雾气的峰头,甚至那些血雾还会时不时变成骇人的骷髅怪兽模样。
鲲舟上响起阵阵旅客的惊呼,船工们也一副惊叹模样,只是迟一悬仔细看,才发现他们掩藏得不够好的百无聊赖。
他正感到奇怪,就听命器道:【那是东辰洲仙门修士的洞府,修士们喜好不同,就会将自己的峰头装饰成不同模样。不过绝大多数修士专注修行,并不会特意装饰自己的洞府。】
迟一悬惊讶,“这离东辰洲不还远着吗?”
【的确,我们如今仍在东极洲境内,您如今所看见的这些峰头,只是海市蜃楼,它们不止会出现在这里,也会出现在长生界其他大洲。长生界的仙门修士闲极无聊,每隔几年就会举办斗艳会,攀比谁的洞府峰头更漂亮。由于每个人审美不同,为了公平起见,他们会将参赛峰头化作幻影投入各大洲,哪座峰头引起的惊叹最多,哪一座就是当年斗艳会的魁首。】
【陛下,您的运气不错,刚好赶上这一届斗艳会。】
迟一悬疑惑,“他们竟然会在意凡人的评价?”
【一开始,他们的确对此不屑一顾,直到数次斗艳会都是三大宗的修士夺得魁首,九大仙门联合起来改了规矩,要求让刚刚进入仙洲一无所知的修士或修行者进行评判。如此,才杜绝了依靠名气和实力夺魁的事情。】
迟一悬打了个哈欠,“这些人可真够闲的。”
他转身走进卧室,既然那些仙门修士要办斗艳会,说明这艘鲲舟上有查看他们反应的东西,他才懒得给人投票。
【晚了,您刚刚惊叹的目光,也许已经落入了计算票数的修士眼中。】
迟一悬叹息一声,倒在床上不想说话。
命器还在喋喋不休,【陛下,那些海市蜃楼并不会跟着这艘鲲舟,计算票数的修士也不会一直盯着这里看,如今这艘船上,只有您一位筑基修士。】
迟一悬:“……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命器:【这艘鲲舟的船帆,是用筑基高阶的妖兽皮制成,船舷,是由千年灵木制成……若是您寻个机会将这艘鲲舟放入背包格,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这艘鲲舟,之后无论是拆开使用,还是等您晋升金丹后抹去原主神识,都能是一大助力,您不是一直想要一件代步的法器吗?】
迟一悬:……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的命器总想着抢别人东西?
正在这时,鲲舟上又响起了一片惊呼声,迟一悬以为又是刚刚那些,并不在意,直到五铜连滚带爬从晒台上逃下来,“仙师!有妖物!”
迟一悬神识刹那铺开,瞬间观察到了鲲舟上发生的意外。
不久前,迟一悬离开晒台,鲲舟继续往前行使,离开了那片有着海市蜃楼的地方,立在甲板上赏景的修行者忽然发现远处飞来一段彩绸。
等距离进了,他们才发现,那不是什么飘在空中的彩绸,而是一群羽毛艳丽的鸟儿。这些鸟眼珠黑亮,羽毛反射着光,十分美丽。
眼见它们飞近了也没有攻击意图,有些修行者就忍不住伸手过去逗弄,甚至有人动了心思想驯养一只当灵宠。
直到一只乖乖被修行者捧在掌心的鸟儿忽然张开锋利的鸟喙,叼走了那修行者面颊上的一块肉,那人顿时惨叫起来。
这一声惨叫像是一个讯号,其他鸟儿也纷纷暴露凶性,用鸟喙用爪子残忍地撕咬甲板上的修行者,眨眼间就有数人受伤,鲜血洒落在甲板上,那些鸟儿也不放过,而是用腹部的羽毛刷一下蹭过去,将甲板上的鲜血尽数吸附在羽毛上带走。
【它们是毒美人,也叫七色鸟,它们的羽毛在空中飞行时能反射出七彩的炫丽光芒,因此当它们成群结队飞掠而过时,会有人误以为是一匹七彩丝绸飘了过去。】
【这是一种喜食血肉的妖物,擅长以美丽的外表蛊惑人心,会在人类沉迷它们的表象时伺机攻击,因此才有了毒美人的名字。绝大多数七色鸟因为智商限制,终生只有练气五层,极少数能筑基成功。】
【它们的爪牙异常锋利,羽毛能吸附绝大部分液体。这应该是一群正在抚育期的父母,它们吸附回去的修行者鲜血会成为雏鸟的绝佳补品。】
这群七色鸟到底都不到练气五层,反应过来的修行者合力,再有船工帮忙驱赶,很快就退散了,原地只留下几只七色鸟的尸体。
命器:【捕猎总要承担风险。】
而在赶走七色鸟后,受伤的修行者们立即将矛头对准了鲲舟上的船工。
“怎么回事?有这么凶的妖物你们为什么不示警?不要说你们不知道!”
“我们花了灵石上你们的船,还没到东辰洲就受伤,你们必须赔!”
“你们船头呢!出来!这事儿不给个交代休想善了!”
二层的住客也探出个脑袋,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些修行者受伤的惨状。
在吵吵嚷嚷的动静下,船头终于出来了,是之前在船下收灵石的范姓商人。
在这些模样凄惨的修行者面前,他背着手,神态轻慢,“鲲舟只能保证你们抵达东辰洲之前性命无虞,你们难道瞎了看不见?”
受伤的修行者们这才明白“性命无虞”的真正意思,一个个脸上都不由露出恼怒,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修行者骂道:“狗爹养的,难道只剩一口气也算数吗?”
范船头呵呵一笑,“要是不服,你现在就下去,咱不勉强。”
“你!”那修行者指着船头鼻子就要发作,被周围同伴抱住拦了下来。其他受伤的人见状,有的愤愤不平,有的神情漠然,还有的扭过头去只当看不见。
范船头就扭头走了,不久后,戏剧的一幕发生了,刚刚那些受伤的修行者竟然起了内讧,他们开始互相指责,有人怨怪那些招来七色鸟的人,害他们这些在甲板上的人受了无妄之灾,有人责怪周围同伴遇到危险只顾躲到一边没来帮忙,还有人怨怪刚刚出头闹事的人,害他们也被船工排挤……
只有一个人在劝说大家抓紧时间调息,就算要埋怨,也该怨那收了灵石不办事的船头。可惜收效甚微。
迟一悬注意到这人正是一开始他们看见的,抱怨十块灵石太贵的练气七层。他刚刚没在七色鸟的袭击中受伤,因此他的苦心劝说,也不被这些人接受,也许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隔着一道门,范船头殷勤的声音传来。
“迟公子,方才没惊扰您吧!那七色鸟虽然凶残,但羽毛极其艳丽,小孩子正爱这些哩,我们鲲舟上抓了几只,去了爪牙关在笼子里,尽可让小公子放心玩耍。”
五铜在旁边没吱声,迟一悬想也不想就拒绝,范船头才没再出声,不过到了晌午,却叫人送来几碟子精致的小点心,都是灵食做的。
迟一悬以神识观察甲板和一层的乘客,发现他们有的自带了干粮,有的吃辟谷丹,不过大部分人都不敢在甲板上呆着了,至于想吃口热乎的,鲲舟上的标价也极为昂贵,是地面上的十倍不止。
迟一悬这个时候忽然回想起大风肆虐的凤城,回想起无名谷中的人牲,眼前同时掠过的还有争奇斗艳的仙门修士洞府峰头,最后目光定格在桌上用灵食做的点心。
他想,有阶级差距正常,有贫富差距正常,但同样是人,不能一些人成仙,一些人连活着都成为奢望。
“吃吧,多吃点。”他对五铜道:“免费的不要白不要。”粮食又没有错。
迟一悬吃了个肚饱。
午间休息的时候,鲲舟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又把五铜从榻上震了下来。
五铜龇牙咧嘴地扶着屁股,小心地趴到晒台上观看,嘴里又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远处一只十分庞大的妖鹏直直冲着鲲舟而来。
在船上乘客的惊呼声中,范船头一声令下,鲲舟上阵法启动,与此同时妖鹏翅膀一扇,掀起一阵狂风,这狂风与之前的风向不合,鲲舟被扇得不住晃动,宛如大海上面对风浪的孤舟。
好在早在妖鹏到来之前,船桅上的斗手就先一步发现它的踪迹,他们的动作极其熟练,斗手发出信号,缭手和舵手配合转向,鲲舟在空中拐了个弯,避开妖鹏的冲击,在两座山峰的夹道间穿了过去。
也许是发现了鲲舟上的阵法不易攻破,也许是发现了其他猎物,妖鹏瞥了他们一眼,不再追击,鲲舟顺利度过那片区域,开进了一片宽阔的空域。
而之前嚷嚷着鲲舟不公道坑灵石的修行者,则纷纷闭上了嘴巴,方才那样的妖兽,如果没有鲲舟的阵法保护,他们单独遇上,绝对逃不出性命,更不可能抵达梦想的仙洲。
***
【妖鹏,玄级妖物,筑基三层。】
【可怜啊,霸刀门也有一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但人家被驯化了,因此被人尊称一声灵兽,每天不但有专人刷洗羽毛,饲料一斤价值十块灵石。而眼前这只,就因为它爱好自由,不但要自己辛苦捕猎,经常遇到这种好闻却啃不下来的鲲舟,还要被人骂一声妖物。它做错了什么?难道渴望自由也有错吗?】
迟一悬:“……你想表达什么?”
【陛下,请给可怜的妖鹏一个家吧!】
迟一悬叹气,“我的眼中常含泪水,为什么?因为穷鬼买不起十块灵石一斤的饲料。”
接下来两天的航行,命器都非常安静,鲲舟也没再像第一天那样事故频出。
眼见东辰洲就快要到了,迟一悬修行之余,想起来查看朝歌的情况。
虽然远隔万里,但他也可以通过游戏面板查看属于自己的领地。
点击画面一进去,自然是他的小宅啦!
杂役们,不,如今签了契约,应该称他的员工。他的员工偶尔会进入他的小宅汇报工作,具体方式就是将近期发生的事情写成稿子放在桌面上,这是迟一悬交代过的,有空的时候他能直接通过面板查看。
只见画面中,马弘宣抱着几卷写满了字的卷轴放在桌上,然而在他出去之前,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迟一悬目光也停住了。
他心中忽然发出呐喊:快走快走!不要停下!
马弘宣自然听不见他的隔空呐喊,他蹲下身,目光投进了迟一悬垃圾桶。
然后,他伸手进去,抓起来被迟一悬丢在里面的几双鞋,翻过鞋底,一个个令人难以启齿的破洞赫然入目。
马弘宣一动不动,满脸沉思。
迟一悬一动不动,满脸呆滞。
比脚趾抠地更令人尴尬的是什么,是抠破后被人发现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