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 执法司
到晌午了,公堂照例休息。许成美回到后堂,不禁松了松领口。
现在才三月份, 朝歌并不热,但许成美觉得自己有些心累。
她和几个负责核查案件的同僚坐到一块吃午饭, 同僚问她,“案子审完了?熟了就是快啊!”
许成美却摇头:“没的, 估摸要审几天, 不, 可能要查大半个月。”
同僚们顿时受了惊吓,“什么案子要查大半个月?难道城里出了连环命案?”
要是其他地方出个命案啥的,那都不算事,但朝歌城内治安好,一年半载都不见得有一件大案, 也难怪他们如此受惊了。
许成美哭笑不得,忙安抚他们, “别怕, 不是什么大案,就是个比较麻烦的案子。”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提了个人, “萧好女你们知道吧?”
同僚甲恍然, “他又怎么了?”
执法司在改制之前叫刑堂,那时候的堂主是卢文星,这人曾经还在卢文星手底下做过事,当然记得原本的刑堂是因为什么改制的。
当时卢文星因为判案不公, 虽然是未遂,但也受了城主斥责, 被撤去刑堂的职务,打发了一个育幼园园主的位置。
虽然都说是卢文星自觉有愧,主动卸职,但他们底下人却不这么认为。那可是未改制前的执法司,多大的职权啊!怎么可能有人主动卸职呢?更何况卢文星当时是未遂,又没真的犯错,顶多罚点薪俸就过去了,何必辞去职务呢?
于是他们猜来猜去,最终不约而同认定一个真相:城主早就有心改制,只碍于卢文星是跟随已久的老人不好下手,没想到卢文星自己犯糊涂,所以城主趁热打铁,直接将卢文星给办了。
只是当时卢文星可能心有不甘,又触怒了城主,因此被丢了个育幼园的职位。
育幼园园主算什么差事?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个管孩子的老妈子小管事,去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前途?
这前后落差之大,怎么可能是卢文星主动呢?
大家因此对城主更加敬畏,城主不愧是城主,雷厉风行,跟随那么久的功臣说办了就办了,刑堂说改制就改制。
但城主威严归威严,对老人还是有那么些情谊的,让人传出来是卢文星自己辞职的,保全了卢文星的颜面。
也是自这事以后,他们所有人办事都更加严谨周全了,生怕也被抓到小辫子,然后沦落到带孩子的窘境。
此时听见这个让卢文星境遇大变的名字,这些人不由得屁股一紧,觉得自己隐形的尾巴被揪住了。
许成美倒没有他们想那么多,她道:“咱朝歌有个规矩,既入朝歌,前事不究……”
同僚乙流畅地补上下半句,“若追前事,难脱其咎。”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你入了朝歌的籍,你就是我朝歌的子民,你之前无论犯了什么事,有过什么罪过,朝歌都不追究。但如果你要追究往事,你也逃不开该有的罪责。
许成美点点头,“我就是这么跟萧好女说的。”
同僚甲:“他要告谁?”
许成美:“陈家家主,准确地说,是陈家所有人。”
***
执法司公堂上,萧好女和陈家众人分别被衙役分开成两拨,一左一右呆着。
萧好女席地而坐,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土。陈家一众人则矜贵得很,送出银子请衙役送些椅子过来。
衙役们没敢收他们的钱,见他们一群人唧唧歪歪也是腻烦,随便扔了张破席子给他们。
陈家众人这才放弃,勉强坐下来歇一歇,毕竟站久了实在累得很。
陈家主和陈大少还在那儿吵架,陈甫则态度谦卑地和衙役们打听。
那衙役被他奉承得飘飘然,就透露了两句,“你们和人签契约,找人代持房产那事儿不算多大,毕竟占的不算多,按照惯例,你们也就判个几年。”
几年是几年?两三年是几年,八、九年也是几年!一个修行者的寿命才百年啊!陈甫一听这话都要晕过去了。
他强作镇定道:“那另一件呢?”
衙役翻了个白眼,“要是害死人命是真的,你们陈家总得有人要偿命!”
公堂另一边,萧好女却是表情呆呆的,压根没有关注陈家人。
他心里只回响着许成美之前说过的话。
“萧好女,你确定要告陈家?如果立案,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除非你的过去经得起查!”
萧好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在朝歌,如果他不出头告陈家,那朝歌也不会追究他的任何过往,他可以继续在朝歌好好过日子;但如果他要告陈家,朝歌就会出动人力彻查他的过去。
如果他过去是个清白良民,那自然没什么,朝歌必定会为他主持公道,可他过去是个匪盗,等陈家得了报应以后,他也要因过去犯的事被朝歌问罪,除非朝歌查不到一丁点他过去不光鲜的经历,但怎么可能查不到呢?
他过去带着龙虎帮众活跃在银城外落霞山附近,多的是见过他的人。
难道真要为了报复陈家人而失去自己好不容易在朝歌经营起来的生活吗?
萧好女纠结了半晌,仍然选择立案。
他爷爷的,陈家这群贱人不遭报应,他死也不能回头!
***
朝歌内城,饭堂。
“今天饭堂的师傅大发慈悲,竟然做了那么多好菜!”一走进饭堂,莫铃兰就眼尖地发现了今日多了十几道菜,而且都是比较精细,往常饭堂师傅懒得做的那种。
万天佑小声告诉她,“听说东家今天要过来吃饭,所以师傅才特意准备的。”
莫铃兰惊讶,“季师傅能信?”
这饭堂师傅姓季,据说曾经是东海国的国宴大厨,某天倒霉得罪了东海国皇室,被贬为奴隶日日做苦力,身体都险些废了。
直到某一日,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朝歌这个地方,于是一路跋涉跑来了朝歌。要知道朝歌距离东海国可不算近,他在路上至少得走一个月,而当时朝歌的名声可没传到那么远去。
季师傅进城的时候,正是正月初五,瘦得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还没审查进城前,守城卫给了他一碗炒饭,他直呼自己来对了地方。
之后没多久,他就凭着精湛厨艺,成为了朝歌饭堂的大师傅,原先的厨子则全都给他打下手。
东家只爱灵食,并不常来饭堂吃饭,但他要来饭堂的时候,季师傅总会费心整治一些他的拿手硬菜。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一些调皮的小伙子假传圣旨,说城主要来饭堂了,季师傅一听这个就起劲,然后每每被骗,上当好几次后,季师傅的脸色就臭了,他们去打饭的时候,季师傅就使劲抖勺子,抖得他们心肝痛。
所以莫铃兰才会有这么一问。
万天佑已经开始盯着那排菜吸溜口水,“我不管了,反正有好吃的。”说着抄起一个大碗就冲了过去。
然而在万天佑过去之前,已经有一个身影走在了他前面,那是一个哪怕披着斗篷也显得极其单薄的人,他戴着面具,分不清男女,拎着食盒站在季师傅面前。
而季师傅恭恭敬敬地将那只食盒装满,又满脸热络地双手递回去。
眼看着这个面具斗篷人拎着食盒往小宅的方向而去,莫铃兰与万天佑露出茫然,这人是谁?
“他身上是小宅里的花香。”万天佑的命器就是花,他对花花草草的气味极其敏感。
两人打好饭菜时,卢文星走进了饭堂。
他下意识挖了几勺任如碧喜欢的菜,下一刻却猛然意识到那人已经不在了,于是黯然地带着饭堂坐下。
没一会儿,郭千山等人坐到了他身边,大家安静地吃饭,陶大成忽然道:“刚刚执法司的人来找我借真言书,说是要查案。”
“是朝歌外的案子吗?”马弘宣想,也只有朝歌外的案子,才会需要用真言书辅助了。
陶大成点头,“说出来你们都要吓一跳,是那个龙天虎报案,告陈氏!”
哐当一声,卢文星手里的筷子掉了,“龙天虎报案?他不知道朝歌的规矩?”
陶大成:“他知道啊,他说愿意遵守朝歌的所有规矩,所以才来报案。眼下他和陈家人都在公堂上呢,你可以去看。”
卢文星没再说话了。
只是眨眼间已经泪流满面。
众人都吓了一跳,毕竟卢文星在任如碧葬礼上都没哭。
可现在他正无声哭着,哭得浑身颤抖直不起腰。
“我错了,阿碧,我真的错了……”
他那时充满恶意地想看萧好女跟陈家人狗咬狗,他从始至终都觉得萧好女罪无可恕,他从没想过这人会去报案。
原来人真的会变。
而他和阿碧最后独处的时光,却在为此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