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才是炽阳烈日,酷暑蒸人,转眼却秋雨飘零,湿冷清寒。
袁军一场大败,死了三名大将,麹义、周昕周坚兄弟,上万兵卒或死或俘,丢盔弃甲东逃,可毕竟还是在逃,在东面雒阳、河内眼下大概能凑五万兵。
荀柔早打定的主意,要这一回彻底解决袁绍。
所以,仗还没有打完。
曹性带领的前锋一直坠在袁军身后,中军需要修整,但只能原地修整五天。
五天中,清扫战场,统计伤亡,编整俘虏,计算粮草……至于功劳,先把兵士的俸禄发了,朝廷讲求信用,每日粮食吃够,士兵的心也就随之安定。
荀柔不必亲自处理琐事,他每天就支着一节树枝,领着两个亲兵往各营转悠,走哪蹲哪,望泥地里一蹲,跟受伤的、轮换的、被俘虏的士兵叙叙话。
于是,因一场大胜而浮跃的军营,渐渐就同被浇了如今秋雨的沸水,沉静下来。
直到第五天,已定好明日启程,钟繇才赶紧插空来问,眼下营中俘虏改怎么处理。
他已经受命留在下阳这边坐镇,处理战后事宜,防御可能会北上的淳于琼,以及作为粮草军需的河东中转,安排俘虏的事归他处置,他却要先讨定说法,才好安排。
兵士不必说,早就下发了命令,按技能分组,以后就白天劳作,晚饭后受教,一场大战后,需要干得活多得是,没了军官,只要人群集中起来做事,总是会有人出头来。
稳定战后俘虏的这套办法,从荀柔当年杀董卓,处理凉州兵时候就这么干,后来又添了学吏的思想工作,一套程序已经完善得相当成熟,即使钟繇新近接手,营中自有循吏和章程,照搬就可以。
需要安排的是五个投降,四个俘虏的将校,一个袁绍的亲从笔杆子,辞赋名天下的陈琳,陈孔璋,一个荀家姻亲,颍川名门辛评,辛仲治,以及一个袁绍亲儿子,袁尚,袁显甫。
其中,陈琳与辛评,都是不善骑马,逃亡途中被落在后头,而袁尚则实属自投罗网,其人倒是发现不对想先跑,结果在拥挤的山道迷了方向,一头撞进朝廷军阵。
而陈琳则开始想扯谎装傻,可一看就细皮嫩肉,仪态、风度、衣甲俱与士卒不同,如何能伪装,被人一眼就识破身份非凡,被单独关押起来。
“啊……这几日三人各如何表现?”荀柔披着一件氅衣,盘腿榻上,一手托腮,有些恹恹。
近几日下雨气压低,他夜里不能平卧,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又一直有点发热不退,所以对这些不重要的事,就不大理会。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如果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全都不利,最后让袁绍安好无损退回冀州老家,拿袁尚跟他交换议和,还是有用的。
但至少要袁绍再打一场前几天那样的硬战,并且还要打赢大胜才有可能,发生的概率,比他荀含光眼下马上倒毙的可能还低。
“嗯,”钟繇一脸正直,“陈孔璋有些不安,曾求见太尉,太尉拒绝后,其人就在帐中长吁短叹。辛仲治只求一死,未果后三日不进饮食,袁三公子先求见太尉不行,又求丝褥不得,又求澄酒,我念其毕竟是袁氏子,便让人找了一坛粗酒送去给他。”
毕竟也不能放着不管。
荀柔闭起眼睛想了想,“袁家三郎自然要随军。”
还要追袁绍呢,说不定能有点用。
“陈孔璋,辛仲治押回长安交给文若。”
“啊?”钟繇一愣。
“陈孔璋若愿意,就让他做个文书他必定是愿意的,辛仲治嘛,廷尉议罪,若无大案在身,就分二十亩田给他落籍。”
他是不大相信辛评有绝食死的魄力,就是真的一时起了念,也忍不住饿,当年在颍川大家不是没有来往过,如何不知对方性情饥饿而死,几乎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辛评并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做出这等情状,也不知是仗着两家情谊装样子,还是真对袁绍忠心,但毕竟是姻亲,毕竟辛氏有一支随至长安,毕竟辛评的叔嫂是荀攸的姑母,已故衢兄的妹妹。
况且,又是第一批俘虏,还是要做出点优容的样子。
反正长安有荀彧坐镇嘛。
荀柔轻松的想,一个辛仲治,还能在他堂兄荀文若眼皮底下翻了天?
要真有这本事,他反倒还高看辛评一眼。
钟繇一时觉得这处置太随意了,一时又觉得似乎也应该,到如今这地步,作为太尉的荀含光还有什么顾忌,但那毕竟是
“太尉大度,繇甚钦佩。”
荀柔睁着一只眼,诧异向忽然向他拱手的钟繇。
“元常兄之意,是《代袁冀州讨荀柔檄文》是陈孔璋所作。”荀攸解释道。
“哦……”荀柔其实已经忘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所谓,“一篇文赋而已,当年何大将军府上时,有次酒宴,陈君作赋,也夸过我呢色耀春华,玄丽轶灵,佩玉嘤嘤,君子攸宁是罢,公达?”他笑意盈盈道。
命题作文而已,当初在何进府里见面,陈孔璋也没多恨他。
荀攸默默的望来一眼,垂眸拱手,“小叔父所记一字不差。”
荀柔忍不住扶膝而笑。
“既已决断,小叔父不如服了药,早些休息,明日启程,一路恐怕辛苦。”荀公达一板一眼道。
荀柔笑容一滞,也知道荀攸说得是正理,只好点点头。
他倒不是怕吃药,只是这不是忽然起兴么,不过也没关系,所谓越挫越勇嘛。
这一日,在一片安静,只闻细雨沙沙声的军营,主帐的灯火照旧最后一个吹灭。
次日,细雨薄了一层,受命的几部汉军,在泥泞中拔寨起程,竟也士气昂扬。
……
七月流火,秋雨时至,一洗暑热。
淅淅沥沥的雨,飘落在兖州牧府小院,新砌的小池塘中,带起点点涟漪。
池中红鱼浮上水面,不时吐出一个圆亮得水泡。
扎着总角,穿着短衫小绔的曹植,专注地盯着红鲤,对着吐泡泡,鲤鱼吐一个,他也吐一个,吐的小半张脸亮津津。
从曹操手里收了肉干束脩的荀欷理也不理,召唤来一旁的曹操三儿子曹彰,让他取了檐下细竹竿,一头接池塘,一头对着吸气。
“唯!”胖墩墩的曹彰欢快的应一声,双手抱起竹竿,卖力猛吸,嘬得两腮都瘪变形。
曹丕站在檐下,望着两个傻弟弟,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产生怀疑。
“这是作甚?”他平日自有先生教授经诗,倒不太来荀欷这边,竟不知道这位名门君子,这么教导他两个小弟。
“换水,小池没有活水,需常换新,方能保持不腐。”荀欷抄手与他同站在檐下。
“父亲请先生教导小弟学问,不是让先生拿小弟消遣!”
他身高还及荀欷肩膀,却颇有城府,在外也一向被称赞稳重,此时纵使发怒,也是正色质问,仪态一丝不乱。
“这就在教。”荀欷平静道,“叔父当年就如此教我。”
“什”
“哗啦啦”
曹彰嘴上印红的一圈,欢快地将竹竿一头放在檐下排水的暗渠石板边。
曹丕忍耐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特别,水当然要往低流的。
“今日之事,我必告诉父亲。”他板起脸严肃道。
“请便。”荀欷看出曹丕不明白,却懒得解释。
难道是他想帮曹家带孩子的?
“二兄,先生这是虹吸之术,并不简单。”曹植跑过来,拉拉他哥的衣摆。
“荀先生教你们术法?”曹丕心中微动,又瞥荀欷毫无心虚的态度,心中顿起波澜,面上却露出嫌弃之色。
“物理之学,法天象地,精深处,穷究宇宙大道,岂是巫医术士之类可比。”荀欷冷哼一声。
曹彰也道,“先生果然照着荀太尉之书教我们。”
两个弟弟都来劝解,曹丕这才下了台阶,解开怒容,恭恭敬敬向荀欷行礼道歉。
心里却暗想,自己两个亲弟,性格并不温顺,荀伯昭能将这二小驯服,倒也不是无能之辈。
荀欷挥挥手,不同他计较。
他是不大喜欢这曹家老二,不过也无所谓。
在曹家关了许久,他得的最大好处就是被磨出了耐性。
在长安,在青州,由于叔父无子,他听得各种风言风语,原不以为意,其实还是受了影响,反倒是东出这一行,让他认清许多事。
曹孟德既不能杀他,也不会放他,叔父又将颍川时编写的格物书送进来,他也就沉下心,做起学问。
“丕公子是贵客,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父亲让我来告诉荀先生,太尉在中条山大破袁绍。”
荀欷神色一振。
“父亲欲会同常山、乐安两处荀家兵马,共击翼州,希望荀先生以大义为重,俱书二封,向两处陈说厉害,共攘天下。”
荀欷脸上立即浮起怒气。
厚颜无耻!
他抿紧唇克制住了。
曹丕还站在一旁等待他回答。
“可以,”荀欷冷静下来,“只是军国大事,我才微德薄,友若叔父或是我父,皆不会听我之言,况且叔父必有安排曹兖州已经迟了。”
信,写与不写,不会有一分影响,曹操都会出兵。
不过,这又如何。
他虽不通军政,但还是能看得着大局,且天下必有许多人看得出大局。
大局就是,袁绍这一败,天下定矣。
这次换曹丕脸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