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且观,此座楼船虽只三层,却算稳固安全,不惧风浪,且左右女墙,皆开弩窗、矛穴,于水中近战、远战皆可……
舱中藏有百斤麻油,以防敌军铁索拦江,
这有七架抛车,乃是荆州水师楼船之中最多者,既可于江面攻击敌船,也可打击临水城池坞堡……”
黄射以及荆州中将黄忠、水军校尉文聘,陪伴荀柔在楼船上巡览,毫无保留的将船上各种设计布置一一道来。
江上风浪,吹得宽大的氅衣飘飏,荀柔拢住衣襟,跟着二人,边听边学。
江东、淮南,欲图割据东南的袁术,就不能不用水军。
甘宁的百艘斗舰,三千新卒,在成建制的荆州水师面前那都不能称为水师,只能算水匪。
这当然是不能怪他,谁让荀柔这个掌军的太尉,根本不懂行呢。
至此以前,荀柔对水军的概念,一直在原始和夸张两边横跳。
在现实认知中,他所知道的水军,也就是黄河上运输船的程度,运送粮食、运送士兵,大船也就比小船体积宽大,船工使得更多而已。
但所谓楼船,由于没有亲眼见过,存在想象空间之中,又变成了后世影视作品中的巨型军舰,这种军舰和后世游轮差别,只在于外表是木头,至于其中的科技含量,由于不懂,他也一点都没想到。
因此,他既不知,此时水师船只已经分化出以不同军种的艨冲和斗舰,更在二黄介绍下,颠覆了许多认知,其中最坚固的一个就是:
船越大越稳。
现实是,奢华的二丈高的五层大楼船,遇到风浪极容易翻覆,必须紧急躲避这还是在他认为相当平稳的长江,而不是波涛奔腾的黄河,或者更波澜壮阔的大海。
而楼船作为指挥舰,固然存在于一队水军之中,但即使不考虑建造成本,也无需太多。
在风浪中都容易翻倒,那么影视作品中,楼船的冲撞作用几乎就不存在了。
同时由于吃水深度,面宽等影响,楼船笨重,不能驰入小河道,停靠也需要专门建设的码头,以长长绠绁栓系在岸。
可以说耗费财力物力,相当麻烦。
就拿眼下,楼船居高,整支水军的阵型尽收眼底,最前面的是竹筏,充当探哨和警哔作用,即使没有什么威胁的河段,也不轻松,需要确认前方水里情况,是否有暗礁岩石、旋涡暗流之类。
这两者对楼船都很有威胁,前者使船底破裂,后者则由于楼船体积很容易卷入。
在竹筏后,是杂列的走舸和艨冲,都属于快速冲击船只,走舸轻便,来去更迅速,设金鼓旗帜,艨冲更大,更完备,有女墙遮挡和弩窗、矛孔。
竹筏可载数人,走舸二三十人,艨冲可至百人,这样灵活的小船,才是水上战斗的主力,楼船是能载千人,但船后拖拽十余支走舸、艨冲,待战时需要,船上装载的士兵下到艨冲船上,参与战斗。
而楼船运载功能,也不如多拼几只小船,无论造价还是速度,都没有优势。
“所以,楼船则为指挥,饱揽全局,威慑之用了?”荀柔一时没忍住开口。
黄射一愣,文聘将头微微一低,都没接话。
“看似如此,但在战场之上,绝非这般简单。”三步外,尚还年轻的黄忠大声道,“楼船虽缓,却较其余大小船舰大而稳固,可为遮挡、为阻拦、为分割、为包围,岂只威慑?”
荀柔自己一出口时,就意识到话说外行了,听黄忠这一番,当即点头,“黄将军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足,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之谓也,中郎将可谓知兵。”
黄忠的确是有意卖弄,他不比黄射、文聘二人身份,出身兵家,读书不多,此时得了赞许,十分惊喜,却突然口拙,只满脸喜笑颜开,连连拱手而已。
荀柔对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以示鼓励。
楼船上正其乐融融,前方忽然传来一片喧哗,很快又添了鼓声,荀柔转头向前一望。
此时已在船尾,尽看不着前方了。
“不知何人闹事,我这就去看看!”黄射脸色顿时不好,急忙道。
“不急,”荀柔看出他将水军还当黄家私有,也并不生气,摆摆手,“鼓声未乱,必不是大事。”
“我替太尉前去询问!”黄忠请命道。
荀柔自然也看出他是功名心切,有意表现,又一笑,“不妨,我们一起去看,当是有什么热闹。”
果然热闹。
只向前几步间,船上戍卫也神情兴奋起来。
听清众兵士声音的二黄并文聘,也都发生变化。
走到楼船前甲板,下方发生的事看得清楚了,似乎是在一张竹筏上,卧了一只光滑无麟的粉白大鱼。
荀柔有些惊讶睁大眼睛,那不是
“白鱼,这是江神,是、是江神显现啊!太尉,祥瑞!”黄射惊喜得语无伦次。
“祥瑞、祥瑞!”众人连声道。
“恭贺太尉,”蒯良当即一揖,“昔者凤鸣岐山而兴周,今江神来见,必是天降吉兆之于太尉!”
“上天感应,祥瑞下降,恭贺太尉!”群吏只慢了一拍,也都呼啦啦一群折下腰。
“上天感应,祥瑞下降,恭贺太尉!”
……
颂祝声传播得飞快,先是楼船上的军吏到兵卒,就连贾诩也在慢了几息后,随大流加入进去,再之后周围船只上也渐渐都变成同样的话,整齐的声音。
将白鳍豚称为祥瑞,荀柔开始只觉得好笑,毕竟就是对他而言,见到白鳍豚也真算吉祥了,只是他认知里的吉祥,和他们必然不同。
然而还来不及解释,就被随着而来的山呼声堵住。
高大的楼船,开阔的平原视野,滚滚长江,浩荡长风,助增山呼之势,他立在船头,甚至看到江水两岸平民,向着他跪拜下去。
这与过去祭祀仪式上的山呼完全不同,简直……简直……就像自发的、真实的、高昂热烈的崇拜。
此情此景,纵使铁石心肠,也要烧融,荀柔目眩神迷,热泪盈眶。
他张开手臂,连连恕礼,待声音渐落向众人道,“天降祥瑞,当与诸君百姓同贺!”
自有传令使至船两舷向外宣唱,于是又激起一片欢呼。
甘宁湿漉漉的爬上楼船,这段时间他一直与荆州水军厮混,肤色渐渐变深,有点荀柔刻板印象中水军将领的样子。
这头白鳍豚竟是他抓住的,据说原本他所领了几只竹筏,在船队最前面,行至这段水泽,忽然就看到一群漂亮的白鱼,有七八头,出现在前方,并不断跃出水面。
他当即领着几个兄弟跳水游过去,结果大概是让鱼受到惊吓。
“……其余都逃了,只得一条。”甘宁惋惜,“都不够吃。”
“既是江神,怎么能吃他?大家都看到了,就放了去吧。”荀柔叹了一声。
还吃?要在后世,高低得整个五年、十年起步。
“就……就这么放了?既不能吃,不如太尉养着?好看的!”
“若是养死了,岂不是更为不吉?”荀柔板起脸,“你亲手去放,也让它识得你恩德,日后庇佑你!”
“我”甘宁知道这是好话,却扭捏起来,“还是太尉亲自”
“还不快去!”荀柔心累。
不过,至天黑下船扎营就寝,他忽然想起,原本还想邀请黄汉升共进晚餐,不小心忘记。
一天忘记不要紧,次日再请也是一样。
黄忠被他选中出征,自然有名字的功劳,毕竟是三国演义中蜀汉政权的五虎上将,本事必然是有的。
刘表命其为中郎将,这个在董卓乱世前,比二千石,可掌一方兵马的中上等武将官职,已变为中下层官职。
黄忠这个中郎将,只是荆州牧府诸多守备中郎将之一。
而显然,黄汉升有激昂进取之意,并有与之相媲美的才能和努力这不,就抓住机会脱颖而出了。
荀柔与他交谈,发现他对水战颇有一套认识,任命他为楼船校尉,接管他乘坐的这艘楼船。
黄射无心,但荆州水师成了黄家私有,很肯认他们黄氏父子命令,这种局面必须要改变。
别处,他交给甘宁去浸润,自己并不管,甘宁既当水军都督,自然得使得动水军士兵,如果不能,将来可以再扶植别的人选。
不过,甘宁也舍得下力气,眼下领着他一帮兄弟,与水军最底层船工、水兵打成一片。
只要他能从中发掘出二三十人才,逐步提拔,水军也就足够翻天覆地。
荀柔终于写完信件,让侍从收起,这才吹灭灯火。
行军中途,收送信件总要慢些,他每天也很疲惫,原想问阿姊在宫中任职如何,几天都没将信写完,然而江上遇见祥瑞这种事,恐怕很快会传开,他需得将事情始末告诉长安一声,以便文若和公达提前做好应对。
再有,再两日,他就要驶入扬州境了。
之前拜孙坚为豫州刺史,孙坚伐袁术,便是自颍川汝水南下庐江郡。
之后,孙坚称由于长江天堑阻隔难渡,先攻下庐江郡,如今正于彭蠡泽畔柴桑整兵等他。
而柴桑,离江夏不过二百里。
整个三国历史中,奠定创立吴国的三位雄主,他这次说不定能一回见全。
【共和二年夏,六月,太尉荀柔东征袁术。江出白鱼。尚书令荀彧论曰:孝宣时有五凤翔集,是以化致升平,称为中兴;光武帝时有醴泉赤草,重煊汉室,今河神现于江水,此社稷再兴之兆,宜宣告四方,以靖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