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歌而还?
刚听到乔琰这个安排的时候,张辽还愣了片刻。
可他旋即想到,比起休屠各胡对并州边境的袭掠,比起他们杀人烹煮还刻石铭记,乔侯只是让他们头身分家,尸体挂于受降城之上,已着实算得上是个仁善之举!
这有何妨!
唯一的问题只是——
他不会唱歌啊。
两年前他以武猛从事的身份,和郭缊联手戍守雁门郡的时候,在将军营之中那些个觉得他年少可欺的老兵给打服后,他又同那些人一道围火而叙,大快朵颐,期间便有人提议让他来给大家唱上一首激励士气的战歌。
最后的结果是郭缊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往后不要搞出这等无差别攻击。
这个委婉的表达,已经足够让张辽意识到,或许他的唱歌天赋着实是不太行,顶了天去也就是能喊个口号。
但在乔琰以他们三人虽都没能击杀休屠王,却都为其做出了一份贡献,而他确实是其中最需要此物之人的理由,将望远镜交到了他的手里后,张辽觉得自己大概不应该辜负乔琰的期待才对……吧?
他还在那儿纠结,深知他某些时候容易钻牛角尖的张杨就已经跟乔琰告了他的状,于是乔琰干脆给他额外安排了个差事。
先前被休屠王充当誓师之时祭品的固阳人现在已经被他们给救了下来,这些人虽然对固阳故地充满了恐惧,却也想找回家人的尸体,重新安葬入土为安。
给固阳县民收拾的事情是张辽带人去做的,那么现在将这件事情的尾声也交给他来做更为合适。
张辽也说不上来这算不算是另类的解脱,但起码张杨觉得自己的耳朵保住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震慑的问题了。
不过在经由西河郡之前,他们还得重新经过云中郡和五原郡。
云中郡在这一线上并无多少居民,途径五原的时候却难免遭来围观。
要知三千余人的行军队伍,已经是一出格外醒目的阵仗,尤其是当其中骑兵队伍不在少数,又显然是刚经历了一番战事的情况下,这就更是让人为之侧目。
那么,如果这三千人中还几乎人手一个匈奴头颅呢。
被泥土胡乱包裹了一番断口的头颅,依然有血色从泥土缝隙之中沁染出来,也虽然沾染了一些泥灰,还是不难让人从这些个死人头颅的五官面貌上认出,这可不是他们汉人,而是那些个塞外胡人。
先前还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的五原郡人,在确认这只是一派出征塞外得胜而还的情景后,又一个个簇拥成群,围拢着来看这一列慷慨而行的士卒。
将近三千胡人的头颅!
这可是不多见的场面。
前些日子的固阳血案,有好事之人前去看了一眼,将这消息带回到了五原郡内,让大伙都紧张了好一阵子,但并州猛士善战,也不乏有人跑去太守府前要求参战。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们问出个征兵答案来,这罪魁祸首就已经被剿灭了?
在众多扛着匈奴头颅的兵卒之中,最为醒目的无疑就是骑着朱檀骏马的乔琰。
她虽然支使着诸人将休屠各胡的头颅带回,自己却没有要跟哪个脑袋贴近接触的意思,只是让典韦多扛了个休屠王的。
以至于在这一列兵卒浩荡而行的时候,唯独她显出几分光风霁月的样子。
可这绝不意味着她与这队列格格不入。
只因绝不会有人忽略掉她背后背着的长弓和箭囊,以及在朱檀侧边挂着的两截长枪!
也只会让人觉得,她才是这队伍中独一无二的指挥者。
秋日天清,她凝眸朝着前方看去,在神采中自有一派令人望之生寒的锐利。
在并州境内,能有此等表现的,在他们的印象中也唯有一人而已。
“乐平侯……”
这是那位乐平侯!
听闻八九月间她才因为两年前的擅自主持平定蝗灾之事,被解除禁足的状态,想不到当她再一次拿出这等令人惊动的消息之时,便是对上了并州之外的胡虏。
这依然是在为并州做实事!
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可不会觉得乔琰拥有这样多的兵卒,是什么大逆不道且逾制的表现,只觉得有乔侯此举,他们起码能够睡个好觉了。
而此时的人群之中,有个人的想法或许和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
他因身量最高,也瞧着最为孔武有力,看起来在人群中还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他一直看着乔琰等人的队伍,直到最后一人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还不免有些失神,在被人推了推后,方才意识到人都已经走了。
“奉先在想何事?”
他回过神来,出声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啊!”
两年前的州府灭蝗制度公布后,他还想着凭借自己的勇武,说不定能肩扛数百斤的蝗虫,在兑换之中大显神威,届时也好谋求一个差事,谁知道乔琰的后一条补充命令,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算盘。
但他也并不打算空等着机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而是朝着五原郡郡守自荐了一番。
因其武力着实卓著,故而郡守让他先从九原县的县尉做起,也算是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但县尉到底不能上阵杀敌,吕布时常觉得,他其实还能承担起更重的责任。
于是在今日看到乔琰率众策马而过的时候,别人或许还会觉得那些胡人头颅可怕了些,他却将这些人凝固在面容上的恐惧一个个看了过去,也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
大丈夫当如是!
不,应当说,为人当如是!
何其快意纵横!
“你这话便说错了,这位乔侯乃是女子,并不算是大丈夫。”
“你懂什么,”吕布冷哼了一声,“我们并州人向来只看本事不看性别,难道你能否认这位乔侯实是当世人杰?”
也不知道他何日能如那位乐平侯一般,有此等战功在手,有此等招摇过市的气派。
他在心中不由暗自忖度起了自己的前路。
不过说来,这位乔侯没将匈奴人的首级抛于塞外,而是将其以战功的方式携带入境,好像是个有些特殊的举动?
这举动别的不说,只怕要将五原太守给吓一跳。
谁让他是见过那位五原太守的,对其多少有些了解。
吕布的猜测也确实不错。
五原太守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被惊吓了一回,亲眼看到乔琰的队伍打州府前而过,又差点没脸色一白。
算起来他能当五原太守,也算是先有过对胆魄的筛选。
但有光禄塞在北方镇守高阙山口,扼断固阳道,若非固阳遇袭,他甚至可以高枕无忧,更在坐在这位置上期间,顶多就是听说过一些边地战况而已。
看看近来朝廷都没有设置度辽将军位置,就知道这一带的战事没有这样频繁。
毕竟北匈奴西迁后,胡人之中最跳的就是鲜卑、乌桓和西羌了,跟他这五原郡可没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忽然让他直面这种人头威慑……
要不是身边的郡丞搀扶了他一把,他差点没脚下一软摔过去。
他又想到自己毕竟是一郡太守,代表的是五原郡的脸面,如何能做出这等软弱的举动,立时挺直了腰板。
“乔侯这是……?”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虽然乔琰颇懂礼数地下马后,朝着他行了个问好的礼节,并未坐在那马上给他施加压力,可着实架不住他只要一朝着她身后看去,看到的都是两个头一个身子,着实太有震撼效果了些。
乔琰笑了笑,“杀鸡儆猴而已,太守不想让自己睡得更安稳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朝着南边指了指,让五原太守只要不是脑子不好使,都能猜得出来,她所指的正是西河郡。
再想到他前几日听到的些许风声,他陡然意识到乔琰此举还当真应该做。
先将那些个威胁到安全的苗头给按下去总没错!
五原太守一想到这里,顿时也不觉得腿软了,他甚至在给乔琰送别的时候问道:“是否需要我再挑选几个威武雄壮之士,给乔侯的队伍再增添几分派头?”
“这倒不必了,”乔琰朝着他看去,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可能和崔烈颇有些共同语言,“太守不觉得,以三千对三千,我方损失却不多,正是对那南匈奴绝好的震慑吗?”
但显然会对他们造成震慑的绝不只是这种人手一颗匈奴头颅而已,还有……这合谋之人的身死。
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归化部族,屯兵在美稷城内,包括首领羌渠,以及他那些个不安分的南匈奴左部贵族,都生活在这座城内。
而护匈奴中郎将则居于美稷城的城西侧的东胜县内。
往日里这护匈奴中郎将虽然对他们南匈奴内部的诸多事务多有过问,也时常会例行问询,却大多数时候不进入美稷城内。
这位接任的中郎将或许是因为羌渠表现出了明显的亲近汉廷表现,而并没有像是他的上一任一样,喜欢做出什么置换首领的事情,甚至在以美酒置换他们的牛羊马匹生意上,也时常给他们让出一些利益。
若不是因为大汉的征兵让左部贵族感觉到了死亡的信号,他们还真觉得这位护匈奴中郎将能相处。
但今日……今日不同。
他与乔琰并辔策马进城,身后跟着一众血气不减的悍卒,也让人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兵卒带着的匈奴头颅。
行军至此不过三日,还不足以让这些匈奴头颅因为腐烂而难以辨认出面目。
乔琰觉得他们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可这城中的有些人却一眼就认出了休屠王的头颅,此时正被典韦扛在肩头。
五原郡中经过的时候,县民只觉安心和钦佩,但在这美稷城中的南匈奴人那里看来,却绝不是这么回事。
这简直像是一个杀人犯先杀了你的亲戚,然后把人头摆在了你的面前。
南匈奴左谷蠡王还未见到这场面,就已经先被手下之人将这消息禀报到了面前,不由面色一变。
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这休屠各胡虽然崛起,对大汉境内的情况却不那么了解。若不是因为南匈奴左部生出了反对大汉领导的异心,在境内做出了支援和通风报信的举动,也不会让休屠各胡成功得手。
与之相互传信的正是这位左谷蠡王。
在刚听到休屠各得手,造成了固阳为之所屠后,左谷蠡王心中所想,无外乎就是这大汉的确是在武力守备上越发不济了。
想想此番征兵走的可不只是他们南匈奴的人,还有那光禄塞和度辽将军营地的人,以及虎视在侧的护匈奴中郎将麾下,更觉得他们遭到的束缚被减少了大半。
那么一旦那休屠各部与他再搭上线,也就是他们南匈奴占据西河之时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休屠各胡誓师之后的入侵,而是连带着休屠王本人一道都成为了汉军的刀下亡魂,以头颅方式出现在了此地。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们撕开脸皮宣战吗?”
左谷蠡王铁青着脸,当即就想要拔出手边的刀兵,却紧跟着就被同在一处的左大将给按了回去。
“你先冷静一点。汉军杀的是游荡于阴山阳山之外的休屠各,与我们有何关系?”
左大将想了想又道:“你真觉得,他们只这三千人入城来,倘若毫无准备的话,是真不怕我们当场发难?”
左谷蠡王沉默了一瞬,左大将趁热打铁地又问道:“何况你别忘了,羌渠那家伙,实是汉廷选出来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我们在城中也不是全无对手的。”
他所说的着实不错。
但即将迎来的合作盟友骤然身死,还被人将头颅送到了面前,左谷蠡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很难保持住平静。
偏偏他还不能只是听说如此便罢了。
按照护匈奴中郎将在南匈奴内部特殊的地位,当他要将这南匈奴中的重要成员召集起来的时候,即便左谷蠡王对他再有什么不满也得前去。
谁让这“参辞讼、察动静”的权柄之中包含了太多信息!
当他磨蹭着赶到单于府邸前的广场上的时候,该来到此地的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他也错过了在他来前护匈奴中郎将王柔和乔琰之间的对话。
算起来此前除却乔琰送来英雄酒的配方,王柔回以那一句怎敢只以五千石相酬之外,两人之间其实没有经历过正面的交流。
王柔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局面下跟乔琰见面。
比起两年前箭迫刺史的传闻,她如今所做的还要骇人得多。
王柔可不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柔”,也要比那五原太守更有几分胆魄。
饶是如此,在听闻乔琰率军奇袭受降城下的时候,凑巧遇到那休屠各胡正在进行进攻之前的誓师,他也不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意识到这誓师二字的含义后,他又不觉在心中浮现出了几分后怕的情绪来。
幸好……幸好这匈奴的长城内外联手,被她以这等雷霆手段给破坏了,若非如此,往小了说他这位护匈奴中郎将必定要因失职而遭到惩处,往大了说——
北边光禄塞一带的防线一旦沦陷,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又反叛,所造成的危害只会在黑山贼和白波贼之上!
“乔侯觉得,我们此番震慑能否达到效果?”
王柔眼看着乔琰的部从摆出凛然凶悍的气场,一边高声呼喝,一边将这休屠各胡的人头在广场上叠放堆垒,又在她的指派之下,其中的一部分环绕广场站定,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气场,旋即出声问道。
他这问句中,要乔琰听来可没有那么多忐忑的情绪,反倒像是在问他们能否拿到足够的好处。
想想护匈奴中郎将任上有逼迫南单于自戕的,有直接兴兵换位的,王柔出身晋阳王氏,背后有世家支撑,想来更不怕这种场面。
而有这样一个盟友,还是一个在身份上最适合于对南匈奴发难的盟友,实在是此时最有利的事情。
“中郎将不觉得,有些人姗姗来迟,已经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事情了吗?”
王柔笑道:“不错,正是如此,不过还得劳驾乔侯,再于此地展现出几分威风来。”
现在虽没有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说法,但在乔琰看来,王柔这话也差不离便是这么个意思了。
在前来美稷城前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光是震慑还不足以让这些生性反复之人记住教训,必须从他们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换个简单直白一点的说法,敲诈。
总归是五五分账,乔琰怎么也不亏。
也正因为两人的这番策略,在那左谷蠡王一眼看到广场中央堆积如山的休屠各人头,而问出了一句“何故如此”后,他的面前忽然冷光一过。
一把只有半截的短枪扎在了他的脚前只有寸许的地方。
“……”左谷蠡王眼皮一颤。
若是对方的准头稍差一些,这把枪要么扎中他的脚背,要么扎中他的胸膛。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发难,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个不慎往后摔倒在了地上。
只支撑身体的一偏头之间,他就看到了一旁的头颅堆中,一张和休屠王同样对他来说眼熟的面容跳入了他的视线中。
他当即骇了一跳转回头来,却见这须臾之间,已有另一把短枪,准确的说是那半截枪的另一半,被人指向了他的咽喉位置。
“放肆!你这是作甚!”他暴怒出声。
他话刚出口,就在一仰头间看到了乔琰沉静如水的面容,更也在同时于眼角余光之中见到环绕广场四周的兵卒,都在这一刻将手中的武器给举了起来。
这等随时可以兵戈相向的凶残表现,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他紧跟着又听乔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为大汉县侯,在五等列侯之中位居首等,你以南匈奴左谷蠡王的身份,也是能如此与我说话的?”
大汉县侯?
左谷蠡王狐疑地朝着王柔看去,见这位护匈奴中郎将丝毫也没对她这番说辞做出什么辩驳,猜测她所说的话或许诚然不错。
若真是县侯之尊,地位确实在他上头。
谁让南匈奴朝着大汉投诚,在这种情况下,连南单于也只是大汉的臣属,需要听从王柔的节制,而县侯尊称里的那个“君”字便着实是稳压他一头。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先杀休屠各部,后以枪指向他这位左谷蠡王,是否太过嚣张了一些!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就见王柔端着不辨喜怒的面容走上前来,以看似温和的语气说了句“乔侯且先住手,莫要伤了大汉和南匈奴的和气。”
左谷蠡王吐出了一口气。
王柔这话听起来还像是一句人话。
“和气?既然南匈奴和我大汉为盟友,那么进攻大汉边境的休屠各就该当是我等共同的敌人才对。”乔琰冷声回道,“我取休屠各人头来此,不过是想请诸位给个说法,与此部并无勾结而已,足下这上来就是一句何故如此,是想给他们讨还一个公道?”
她手中的半截枪的确不算太长,但在这等近距离之下,足可以作为取走这位左谷蠡王性命的利器。
而她话中的意味,更是让这位此时还坐在地上的匈奴左部高层心中震颤不已。
他倒是真想跟这嚣张跋扈的县侯追责,可她话中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的,她就是来排除个关系的,他若是还坚持要跟对方计较,反而要被连带着处置了。
在对方刀兵在手,又表现出了大汉一贯以来的强势之时,他除了坚决咬定自己跟休屠各胡毫无关系之外,着实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强忍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闷,一边小心地将乔琰手中的枪从脖颈边上拨开,一边回道:“自然不是,那休屠各为北匈奴分支,和我南匈奴有什么干系,便是中郎将也能证明,我等自居于美稷城后向来安分,绝无冒犯大汉之意。”
乔琰挑了挑眉,“当真如此?”
王柔继续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回道:“诚如左谷蠡王所说。”
见那把枪彻底从他的脖子上挪开,周围的兵卒也将刀兵收了回去,左谷蠡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没人告诉他,他们都表明了和休屠各没有关系了,居然还得拿出一笔米粮和马匹作为军资吧?
偏偏那护匈奴中郎将在言辞之间还颇为有理有据。
他说什么那乔侯两年前夺了并州刺史的权柄,也只是被罚个禁足而已,她有大汉天子在背后撑腰,就算调动并州军马将他们南匈奴给扫平了,最多再被禁足上一两年而已。
再者说来,休屠各部中的主力被歼灭,还能让他们这匈奴族群中少一个生啖人肉的败类,岂不也是一桩好事,拿出些许军资来,也算是对其的奖励了。
这打着清正风气理由的回馈,实则是好一场大出血。
左谷蠡王刚压下了呕血的冲动,又见乔琰让人将休屠王的人头专门找了个锦盒装了起来,送到了他的面前,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听得乔琰语气中似有几分歉意地说道:“我听闻匈奴部中有以勇士头骨为酒杯的习性,这休屠王乃是死于我箭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勇士,便以此物送给左谷蠡王作为压惊的礼物了。”
“……”这话着实让人没法接,更让此刻手捧锦盒的左谷蠡王只觉得她话中有话。
他又听得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希望足下不要在某一日也变成我送给旁人的酒杯了。”
她话音未尽,已在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县侯年不过十三四,做出的种种只让他大觉胆寒。
她话到此处便罢,又于浅笑转为朗声大笑之间拔出了扎在地上的半截枪,收拢回手中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随着她的动作,那周遭的士卒也飞快在赵云、张杨、典韦、徐晃等人的带领下跟随她离开。
这番足以凭借气势弥补掉不够训练有素的场面,直让左谷蠡王在原地愣神了许久。
而他刚回过神来,陡然意识到,此番给出去的军资里,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库存!
他恨不得痛骂上乔琰两句,却又在一个回头间对上了这堆垒成山的人头。
“……”左谷蠡王心惊肉跳地从另一张眼熟面容上挪开,决定将自己的崛起计划再往后推一推。
也好在他这一番破财免灾,总归是让乔琰不会再跟他计较休屠各之事了。
想想他跟休屠各之间的交流应当没有暴露身份之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就连王柔也在跟乔琰分开之前说的是,“此番南匈奴又交出了不少马匹,就算真有起事之念,只怕也没有这个对抗的资本,不说乔侯的军马在侧,便是我这中郎将的部从也能将他们压制下去。此番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曾留意到,乔琰在听到告一段落四字的时候,眼中闪过的一刹微妙之色。
告一段落?
乔琰嘀咕着这个词,心中直摇头。
若是她真觉得此番对战休屠各胡,算是打出了并州的气势,从南匈奴这里得到的补偿也足以再武装出一部分骑兵,就可以收手了,那么也着实对不起她此番的精锐尽出了。
她一向喜欢借着所拥有的条件达成最大的效果,现在也不例外!
事实上,无论是出兵河东平定白波贼,将其收拢到手下,还是出兵塞外袭击休屠各胡,又在班师并州的时候制造出这样的场面,若非各个州郡太守和刺史出于特别情况的考虑,做出了或是默许或是书面准许的表示,她这些举动都是有违律法的。
但如果——
如果她掌握了在并州的行军权柄呢?
或者说,如果她利用此事借题发挥,走出从只有列侯封号的虚名爵位,朝着一郡一州的实权位置跃进的一步呢?
这些就都不会是问题了。
先前的急行军中,或者说她在固阳城中眼见那等惨状的时候,除却心生悲恸之外,她趋于冷静的另一面也在思索着这种可能性。
她此前能在博弈之中谋夺出乐平侯的位置,能消弭掉挟制刺史造成的负面效果,甚至进一步得到刘宏的认可,那么如今,她也未尝不能再演一场戏。
这场戏过后,她便可以安静地等待刘宏的死讯了。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需要再去见他一面。
一场至关重要的会面。
在返回乐平后她朝着陆苑吩咐了几句,令她去筹备一些东西。
第二日,郭嘉一副不曾睡醒的样子找上门来,见到乔琰步出房门的样子不由一惊。
“带来的是何物?”乔琰仿佛不曾察觉到他的震惊,只用寻常语气问道。
郭嘉虽然惊诧,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下去,“乔侯此前将并州边境上震慑、归化、诱骗的任务交托给我,更有意采纳我所说的杀胡赎死之法,那么便必定要对此番行动于中央有个交代。”
“故而我自云中五原各郡多滞留了两日,将深受边境所困扰的黔首之言做了个记录。”
他拱手,将手中的书卷朝着乔琰递了过去。
这本应该是个运筹帷幄,不等命令到来已先行筹备的表现,可在抬头重新朝着乔琰望去的时候,他又不觉有种被对方的神来一笔给震在了原地的错觉。
乔侯此举,乔侯此举——
着实让他只觉自己不曾看错人!
只因她此时身上所着,乃是一件白衣孝服!
而虽着白衣,她身上却仿佛透出了层层血气来。
这正是她此前远赴塞外出征而带上的杀伐之气。
她在此时一边翻阅着书卷,一边徐徐开口说出的话,也正是对她此举的解释:“我既为乐平侯,祖父又于乐平安葬,便当以半个并州人自居。”
“固阳之祸,只是这并州处境中的缩影而已,若无强横手腕之人统辖克制,迟早有一日,今日之固阳便是明日之并州。”
“死者无人追思,生者苟延残喘,那么唯有我这乐平侯,既得蒙陛下恩重受封于此,又何妨于三年前为祖父与父母守孝,而今便为并州披白衣告祭!”
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朝着郭嘉看来,“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乔侯所言不错。”
明知她此举中为民请命之意远不如权势谋划,可郭嘉又忍不住想到,她若真能保并州安定,谁能说出她半句不是来。
只要结果能够达成,何尝不是救一州之壮举!
而在他这心神恍惚之际,又忽听乔琰问道:“奉孝,你可愿与我一道往洛阳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