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卫氏自当年卫觊向乔琰求索援兵开始,便与乐平之间保持着联系,卫觊也应诺将卫氏族人送来了两位前往乐平任教。
若这位卫氏的未来家主闲来无事,也偶尔会上乐平住上两日。
乔琰任并州牧后与并州世家的关系越发紧密,似乎也激发了对方几分危机感,干脆将其胞弟卫仲道也送来了此地就读。
只是这等围绕乐平书院的教学事业所形成的联系,在乔琰看来也不过是今日来明日毕的存在。
在如今这董卓乱政,大汉威严彻底扫地的状态下,四方诸侯割据的景象距离而今不远,那么口头的声援与盟誓已经远不能达到乔琰的需要。
说这是出自于政治生物的冷酷权衡也无妨,河东卫氏必须给出一个非此即彼的立场!
也正好作为己方展现给董卓的一尊筹码。
陆苑起身离座,朝着乔琰回道:“文和先生此番的作用在对凉州士人武将的剖析,奉孝意在临战对策,联络河东氏族之事还是交给我来去做吧。”
在并州的数年时间里,陆苑都是陪着乔琰一道走过来的,也理所当然地传染了她身上那精明强干的气场。
此时即便她不做出什么承诺,乔琰也相信当年她曾说过的那句话——谒者因君侯所给的底气而腰直,在今日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她所要达成的目的是让河东卫氏向着并州牧的出兵示好,而非是双方打感情牌、达成什么友善往来。
乔琰因这出兵指令而稍显冷冽的眉眼稍稍柔和了几分,“你去吧,并州便是你的后盾。”
她再度朝着座中数人看去,除却贾诩这人持重有度之外,对这场即将来临的洛阳之战,似乎都有那么几分兴奋。
吕布这种就不必说了,先前乔琰让他镇守绥远城捯饬军屯之事,大约是因为威名远镇鲜卑的荣誉感和军屯田收获斐然,又有贾诩在旁协助,吕布干的还算拿得出手。
但这等屯田戍边之事,哪里有跟洛阳里的叛逆贼人开战来得激动人心。
纵是郭嘉这等计谋之士,也到底是年少了些,在此时于眼神中蕴藏着几分跃跃欲试。
那毕竟是国都洛阳啊……
为显出对此番出征的重视,也为了显示出声讨董卓的正义性,在从并州出发前,乔琰又往洛阳送出了一封檄文。
这封檄文是在乔琰的要求下,请蔡邕写成的,也便是一封《为乔并州讨董贼檄文》。
乔琰深知董卓是个什么性情,因此没选择中间经由什么人传递消息,以免让他有了什么可以迁怒的对象,而是给了吕布一个任务。
“以你这可开三石弓的臂力,若要将这悬系了檄文的箭矢在洛阳守卫的射程之外命中城墙料来无妨。”
乔琰将几乎已成她标志的白羽箭,与那写有檄文的绢帛一并交到了吕布的手中,“你此番乘我的朱檀马去,务必让人知晓,我等声讨董贼之举名正言顺,我并州兵马也绝不惧怕他那西凉虎士,你可能做到?”
这等大出风头的举动,被乔琰交到了他的手里,吕布眼睛都要亮了。
“君侯放心,我必为您做到!”
吕布领着数十骑当即动身,也自然而然地将整顿军队的职责完全留给了张辽与赵云。
但他显然意识不到乔琰在这番举动中的用意,对他来说,乔侯所表现的态度正是那任务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做到,这就够了!
乔琰目送吕布远去,朝着郭嘉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度辽将军还病着?”
在乔琰于并州各郡宣布了讨贼决定,开始调整边防人手布置的时候,各郡太守对她的决定并无异议,唯独一个韩馥,忽然说自己病了,像是生怕乔琰因为度辽将军为武职,也将他抓上一道前往洛阳讨贼。
郭嘉回道:“君侯对并州的掌握显然不是他能想象的,他还真以为他与袁绍的书信往来没被您发觉,那袁氏兄弟二人自洛阳潜逃,似也有募兵联盟讨伐董卓之意,韩馥便自然不能应和乔侯的讨逆之举。”
“不过君侯也算是有个意外之喜。讨董檄文传檄并州各郡,有意应征入伍的姑且不说,那韩馥麾下的麴义倒是对他这托病举动颇有微词。”
墙脚松了,之后也就好挖了。
麴义与吕布一样都是桀骜放旷之才,在关键时候可为一方强援,但在此之前,却得给这等悍马以一个发挥的场所。
在这一点上,韩馥与乔琰相比就做得太差了。
郭嘉朝着乔琰又道:“若君侯能将麴义收归帐下,还正可令两骑相斗一争高低,给那韩度辽用是浪费了。”
“这话你在此地说说也便算了,”乔琰摇了摇头,“且先不急,看看吕布的表现。”
事实上吕布做的着实是比乔琰所期待的还要精彩得多。
这人在并州地界上长到三十岁,养出了一身冠绝的武力,也同时养出了好一派专业挑衅的狗脾气。
董卓自入洛阳,虽如今渐成张狂之态,自恃手握大权,行横征暴敛劫掠之举,却也未曾对洛阳的防卫有所懈怠。
尤其是那些游弋在外“搜牢”的西凉兵卒,也在无形之中起到了巡逻的作用。
但今日这支正往河内方向前去搜刮的队伍,却在半道上遭到了袭击。
这些西凉兵卒已经习惯了将屠刀朝着弱者而去,此番出行的队伍也便有些列队的混乱。
若这是平日里倒也无妨,偏偏这朝着他们袭来的,却是实打实的并州狼骑。
吕布虽不会什么战阵理论,有一点总还是会的,那便是让这些人一个都别从他的手底下活命!
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作战方式。
他们所骑的乃是乔侯给他们提供的塞外好马,所用的乃是以并州铁矿打造出的锋锐兵器,更是在休整了一夜后才盯上的这伙西凉强盗,若是这都能让他们给跑了,那还得了!
于是原本还在洛阳北城之上的守军,等到的不是北行劫掠而归的同僚,而是一行数十骑飞奔而来。
远观其阵仗,那分明不是他们的人手。
让他们更清楚地判断来人是敌非友的,是这一行骑兵在射程之外停驻了下来,每个骑兵都飞快地将携带的三两人头抛掷于前,在他们的前方形成了一道极其惊人的摆设。
也还不等那城头之人反应过来城下之人的身份,已有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一箭击断了那城头的董字大旗,而后钉在了望楼之上。
第二支羽箭更是几无停滞地袭来,扎在了前一支箭不足三寸的位置,唯独的区别也不过是在这一支箭上还捆缚着一块绢帛。
城头的西凉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城下为首之人好高明的箭术,也好惊人的射程!
眼见那人弯弓搭箭,似在城头逡巡之间寻找目标,他们本还想下城头追击的动作都不由一顿。
这个反应显然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也让那赤红马上的青年将领朗声而笑。
在对方的笑声中,他身后的五十骑兵齐声喝道:“并州牧乔侯令我等为董贼献礼,并讨贼檄文送到,我等去也!”
吕布领人杀贼如风,射出的两箭也奇快,带着人一道撤走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丝毫也没有要与此地纠缠的意思。
在西凉军下得城来,发觉这些头颅真属于他们今日北行的同袍之时,再要追击这些说走就走的并州骑兵,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将此地所发生的情况,连带着那封随同羽箭而来的书帛送到了董卓的面前。
李儒踏入太尉府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暴风过境,以及坐在桌案之后怒气沉沉的董卓。
这与他前几日负剑上堂的意气风发可截然不同。
“将军何必发这样大的火气?”李儒走到了董卓的面前问道,“今日洛阳北郭的情况我已经听人说了,这并州军以五十骑破我方百骑而已,以有心算无心,要赢也不难,若真是两军对垒,又岂能令对方如此轻松出入?”
“你以为我气的是那个?”董卓冷声回道。
小规模的骑兵交锋,他在凉州的时候便经历过多次。
纵然有吕布挑衅,他也已让人去己方尸体残骸所在之处查验,大略能知晓,到底是如何让对方得手的。
在对方来人之中还有一神射手存在的情况下,这种胜利更可以理解。
他伸手指了指面前桌案上展开的绢帛,“我气的是这玩意!你看看她都让人写了些什么!”
真是好一个乔烨舒!
也好一篇讨贼檄文!
他本还以为对方在返回并州之后的二十天内并无动静,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洛阳时局于她缺席期间出现的种种变化,哪能想到,是她在此时憋了个大招!
眼见董卓一副被这讨贼檄文给气的半死,李儒将桌案上的檄文给取了过来,打眼便见这绢帛上一手好字。
想想还是要顾念一下董卓的想法,李儒将这句夸赞并未说出口来。
他琢磨了一番,确定这大约是大儒蔡邕的手笔。
先时他给董卓罗列的名单中便有此人,只是因对方乃是那并州的典学从事,才打消了对其发起招揽的念头,却没想到乔琰倒是毫不吝惜于将人家用在此道上。
蔡邕的飞白体属实好认。
不过李儒端详了一番这讨贼檄文的写法,又觉得这与蔡邕所写的几篇碑铭以及那述行赋不像一个文风,却与那并州乔烨舒的实用性做派相似得很。
这开篇便是——
【曩汉之初年,产禄专权,擅断决事,下凌上替,于是有平勃奋起,诛夷逆暴,王道兴复。前汉之末,王莽篡逆,辱慢天地,鸩杀孝平,反戾饰文,罪难尽书,于是有光武兴兵,光明显融,海内升平。】
【历观载籍,暴逆不臣,贪残酷烈者,多难长久,太尉董卓,自称忠良,细数不然,料循其理。】1
李儒看到这里往董卓的脸上看了一眼。
这乔侯上来就把董卓与那吕产吕禄和王莽相比,当真是一点没给他留什么脸面。
他说乔琰这是实用主义檄文也正因为这两句。
吕产吕禄之祸,有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来平定,王莽篡政有光武帝中兴,总归这佞臣贼子终究不得善终,那么董卓这自诩忠良实为汉贼之人也显然遵循这个规律。
这是士气的基调!
再往后看他便知道董卓为何这么生气了。
因为乔琰便将这自称忠良实为不臣的理由,连带着对董卓的一通人身攻击,都在随后来上了一出火力输出。
对比一下她当年所写的《州牧封建论》,在骂人水平上可算是大有长进了。
李儒最近奉劝董卓收敛一点的建议,没少被董卓当做耳旁风,以至于他此时还岔开思绪想了想,作为头一个被乔琰这般指着鼻子骂的,他家将军还挺待遇独特的。
不过作为被骂的那位,大约不会觉得有多痛快就是了。
【自领相国者董卓,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得蒙先帝器重,以前将军位征讨凉州。然马腾韩遂之乱不减,结托权贵于显官之事昭彰,承资跋扈,肆行凶忒,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竟有舆金辇璧,输货权门,坐领三台,专制朝政之事】
【使董卓之行径放任自流,今日可开文陵掠宝为己用,逼杀太后,明日则以摸金之校尉破棺戮尸至于先贤,汉室陵迟之祸至矣,其窥探神器、摧挠栋梁之心已显,帝都有吁嗟之怨,于边陲字字可闻。悲乎哉?悲乎矣!】
“……”李儒沉默地又朝董卓瞥了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乔并州和一般人的骂法还不一样,她真没夸大事实来说。
像是她在檄文中所写董卓领前将军位置却没能根治凉州之乱,结交权贵,出入銮辇逾制,盗窃文陵之宝,逼杀太后,索取百姓财货之事,确实都是董将军最近做出来的。
而也正是因为这些个理由,她方能有了结尾的一番慷慨陈词:
【董卓罪至于此,不堪托付辅政之职,何能不复长戟雄兵,陈良弓劲弩,整顿戎马,匡扶社稷,铸非常之功!】
【以此檄文布告天下,令天下人知圣朝有拘逼之难,料来能救国于水火之间者,非只乔并州一人也。届时州郡连接,四方有志之士兵进洛阳,举师扬威——】
【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如律令!】2
“看完了?”董卓这会儿心情也没平复下来,朝着李儒看过来的眼神里还带着刀子。
他放下这檄文半天了,最后一句“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还是反复在他的面前扑腾,一想到让蔡邕誊写檄文的乔琰小儿今年不过十六岁,他便想让人领兵直扑并州去跟乔琰来上一场拼杀。
但董卓大约只是今日受气还是不够的。
三日之后他便收到了消息,乔琰传檄于并州以及河东,所整顿的三万军马自轵关陉而出,沿汾水夹道行军,自太原郡入河东郡而来。
分明正是如那讨贼檄文中所言,要以良弓劲弩,长戟雄兵来铸这非常之功了!
“并州犹有边防之患,那乔琰小儿如何能有三万兵卒!”董卓咬牙喝道。
可想到乔琰吞下了黑山贼与白波贼,若是算是后勤兵卒,还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量。
再一对比他初来洛阳之时惨淡的三千人,他便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了狗肚子里。
“将军所要担心的可不是那乔并州麾下的兵卒,”李儒语气严肃地说道,“那乔并州前军刚出陉口,便有安邑卫氏、闻喜裴氏、襄陵贾氏箪食壶浆以迎并州军,她此前身在并州,却能得河东世家之拥戴,着实不可小视。”
这也确实是董卓觉得忧心的。
河东世家在他引兵进驻期间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却在乔琰出兵之时,给出了这等天渊之别的对待,再想到他在这洛阳城中行事,还得先启用一批天天只会提建议的名士,分派出去那么一堆实权官职,他心中的火气也随之直冒。
不等李儒提出什么迎敌策略,他当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区区西凉一匹夫”的言辞不断闪现在他的面前,现在又有对方进驻河东的这般排场,他若是再无动于衷,那才真是妄对他这自封相国的胆魄!
“谁人敢为我趁那乔琰驻兵未稳之际,突袭其大营,逼退此军?”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回道:“末将愿往!”
董卓循声望去,眼见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牛辅。
牛辅……倒也不是不能算良将,可多少还是因为他乃是自己人的关系,才被放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见自请出战的是他,董卓想了想乔琰的战绩,不免犹豫了几分。
可下一刻他又想到了乔琰指责他忝为前将军,却不能平马腾韩遂之乱的痛骂。
那牛辅既是他的女婿,在此时出战,倒也正好能代表他来证明,他董卓并非不善战之人。
“将军——”
董卓打断了李儒的话说道:“文优不必再说,我意已决,便以我之贤婿出战,以阿多为副将,趁并州军马并未于河东整顿齐备,先斩其锋!”
“不,”李儒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说,不能用牛将军进攻乔并州所属,我只是在想,她于檄文中言辞激烈,有年少者意气风发之象,我等何不先助长其气焰,来上一出先礼后兵举动。”
董卓问道:“文优此话何解?”
李儒:“我听闻将军麾下有一并州人名为李肃,请将军派遣其为使者,领一重礼,前去赠予乔并州吧。”
“此为——示敌以弱之法。”
听闻董卓帐下李肃前来拜访,乔琰还真有那么几分意外。
在将人请入帐中后,便见对方朝着她行了一大礼后说道:“董相国自入洛阳,先周旋于袁氏逆臣之间,后掌军事,擢拔贤能,若有所为之事令乔侯误解之处,实非相国本意,听闻乔侯进军,以平鲜卑之悍将勇卒兵进河东,欲袭洛阳,相国心中惶恐,想与乔侯一叙,以论治国之道。”
“听闻乔侯喜骑赤红色骏马,相国先时征讨西凉,恰得一名驹,名为赤兔,欲以为礼物送与乔侯,以通往来之好。只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动了动眉头。
赤兔?
怎么,她这是领了吕布的剧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