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畏首畏尾之人,确实只能成为被淘汰的存在。
像是王允这种能在此时意识到乔琰此举异常的,可能都不能被归并入这一类人中。
毕竟,即便是将乔琰带入到王允的位置上,遇到这样一件极具颠覆性的事物面前,她可能也未必就能保持平常心。
真正惧怕这股浪潮的,是连这种新生代事物的迹象都没有看出来的人。
不过在此时的情势之中,不管他们有没有看出这东西,乔琰都必须要将其摊开在台面上了。
或许在她的权力从臣过渡到君之后,她的话语权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但该反对这个建议的人可不会因为她从大司马变成天子就闭上嘴。
恰恰相反,在外部的生存因素和敌人威胁都被铲除掉的情况下,他们只会觉得,他们能更加轻易地和她谈条件了。
而现在呢?
在灾难临头的无差别攻击之下,他们要想让自己依然保有现在的太平安生日子,又还需要通过她行军打仗的能力来平定幽州的公孙瓒、冀州的袁绍这些势力,就只能咬着牙接受她所提出的规则。
何况,她目前在利用这项新技术推广的,也仅仅是一个旱灾蝗灾的防治之法而已。
“德祖,”乔琰忽然开口道,“让荀文若和陈长文他们来见我,就说,过几日的朝会上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宣布。先跟他们交个底。”
这是不是钝刀子割肉姑且不说,该有的礼仪她还是要尽到的。
王允已经用他的表现做出了个示范,在目前的主次矛盾之中,因为印刷术的出现而产生的纠纷绝不会是位居前列的存在,那么她何妨再大胆一点。
两年的沉寂所累积的东西绝不只是让她试图在别人的救灾中接纳更多的人口,将敌我双方的差距拉开,这次天灾危机也恰恰是她要从天下群雄之中彻底颖脱而出的最佳跳板。
同时,也是她给天下人留下一个真正深入人心形象的开始。
从战无不胜,到……
为民请命!
春日已到,天色明亮起来就要比冬日早了不少。
但在这场长安朝会开始之前,天色依旧昏沉。
今日的情形好像还有些特殊。
参与朝会的大臣抵达的时候便发觉在紫宸殿外还点着几盏灯,在灯下便是几张桌案。
向来只有天子朝臣以及侍卫可以出入的桂宫之中居然多出了几位匠人,此刻正借着天光和点着的烛灯补光,聚精会神地完成着什么工作。
不知道算不算是直觉,前几日才往大司马府走过一趟的王允不由眼皮一跳。
见他神情有异,与他相熟的杨瓒小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情况?”
王允没开口,而是顾自朝着那几个匠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看到他们此刻正各自在一块梨木板上雕刻着什么后,王允心中那个猜测立时得到了印证。
他的脑中也在这一刻闪过了乔琰那日与他所说的东西。
她说,产出那些一模一样的报纸,就像是制造钱币一样,而现在,她就在将这个如何“一样”展现在所有长安朝廷官员的面前!
可是,她怎么敢的?
王允心中一团乱麻。
他原本只以为,乔琰顶多就是打算在有人像他找上门问询的时候,将这些情况告知于对方,让这些反对此事的声音在还没有传递到外头之前,就先断绝在大司马府之中。
他却万万没想到,乔琰根本就是打算直接将其公之于众!
但听着众人的嘈切交谈之声和雕刻师傅用刻刀和木板发出的声响交汇在此地,王允又陡然意识到,这种对内的公开其实对乔琰来说根本不是一件坏事。
他那日的上门,很有可能只是那份乐平月报三月刊发出之后的开端。
乔琰无法确定,在长安城中是不是会有人像是王允一样看出了她举动的特殊之处,却又碍于她大司马的名头,根本不敢上门来找她进行一番求证,最后也只是将不满的情绪给留在心中。
这种不满太危险了。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这种情绪会不会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发作出来,造成她行动的功亏一篑。
既有此等风险,还不如将危机都直接摆出在台面上,起码也能死个明白。
不,不对!
以王允看来,当她做出这举动的时候,死个明白的到底是她还是他们,在她心中必然已经有一个论断了。
一想到这里,王允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这些木屑被锉起又飞溅的余烬,转向了那几块木板。
在这几张木板上,工匠正在以铭刻阳文的方式将几行字书写在上头。
也不知道这些被乔琰安排到此地的工匠到底从事了此事多久,他们雕刻那些反过来的文字,技艺相当的精湛,被雕刻出的八分隶书字样正是顺着反贴在上面的字而刻的,已从笔画间显示出了几分美感。
借着周遭的光线,王允并不难将这些木板上的字给辨认出来。
“呦,鲁诗啊,我说看着这么眼熟。”王允闻声朝着边上看去,就看到了画院院长赵歧凑过来的脑袋。
让王允多少还觉得有点欣慰的是,赵歧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显然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此事。
虽说因为画院的性质,那里的学生和这两年间的乐平月报有些联系,但看起来,赵歧和乔琰之间算不上是“一丘之貉”。
赵歧眯了眯眼睛,朝着面前的木板又仔细端详了片刻。
比起王允此时复杂的心绪,赵歧这人上了年纪就不太爱给自己添堵,八分隶书加上鲁诗让他很快想起了个东西,正是昔年汉灵帝让蔡邕书石镌刻的《熹平石经》。
当年的熹平石经雕刻四十六块石碑,共计花费了八年之久,此时的这些工匠显然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将所有的鲁诗内容都给刻画在此,他面前的这块上就只刻着一首《甘棠》。
要和书写的速度去比,雕刻是必然有其劣势的,但只区区三十六个字的诗歌,加上鲁诗之中的释义,从开始到完工,所花费的时间倒也并不很久。
打从赵歧开始观望这块书写的木板,到这工匠的刻刀停在了最后一个“说”字上,时间也并未过去太久。
几乎是在相差无几的时间里,另外的几位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几人都快速地接过了一旁递过来的刷子,将手中的木板清理了个干净,而后将其递交到了下一个环节的人手中。
这些木板并不大,直到在陆续固定在一块框架之中才形成了一张手幅的大小。
随后便有人将墨色刷在了这凸起的阳文之上,直到墨迹上色均匀,又有人将一张白纸铺了上来,在覆压妥帖后,用刷子小心而快递地将木板上的墨色刷到那张白纸之上。
在雕刻木板时候的反向文字,到了白纸上就成了正面。
也不过是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早已经悬挂在紫宸殿外的竹竿长线上就已经挂满了从上头拓印下来的鲁诗文字。
被这长安城中过境的春风一吹,便是一派招摇的白纸墨字。
正逢日光从东方破云而出,映照在了这一张张纸上,将上头每一张纸原模原样的笔触都映照得清楚。
在从翻面阳文转为正常文字后,也越发清晰地让人看出这确实像极了当年的熹平石经。
蔡邕的手笔。
一度刻在熹平石经之上,作为大汉儒学经典的内容。
但此刻让人最为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字是何人所书,书写的又是何物。
更令人在意的是,这一套刷墨、盖纸、印字的流程,在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完成的同时,在纸上的墨迹丝毫也没有糊开的迹象,在被挂到晾晒之处的时候更是好一派行云流水。
直到一个声音的出现,才打断了他们沉浸于观看这套流程的目光。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烨舒,你有意让人刻下这首甘棠,应当不是随便选的吧?”
众人循声看去,便看到刘虞和乔琰不知道何时都已经出现在了这里。
刘虞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竹纸之上,流露出了几分惊叹之意。
这种将文字拓印下来的奇特方式,即便是他也算饱览群书,也从未见到过。
说实话,在拿到新的一期乐平月报的时候,别说王允有此疑惑,刘虞其实也有。
但他毕竟在此时已经是天子,不适合为了这种个人的好奇而将乔琰找来问话,尤其是还赶在乔琰为蝗灾旱灾兢兢业业筹备预防的时候。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在几日前乔琰会先找上了他,并请他准允将这趟朝会用作一个展示之所。
于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种看似想出来不难,却在早前完全没被他们纳入考虑的“书写”方式。
即便乔琰已经在先前和刘虞大概介绍过这其中运作的逻辑,在正式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让人不免为之眼前一亮,更是在看到这一张白纸上留下墨痕的那一刻,脑子里下意识地闪过了无数个将其应用到实处的方法。
若要刘虞说的话,他第一个想到的正是那本《备急方书》。
除却捕杀蝗虫,遏制蝗灾诞生的指引之外,最适合大规模扩散的也就是那本医书了。
但刚想到这里他又意识到,虽说最新版本的备急方书在池阳医学院和画院的联手之下变得更加简单易懂,这依然不是对普罗大众来说能认清的文字,还不如保持着现在交给各亭亭长的状态。
除非,先用它来印刷一批认字的书籍。
等等……认字?
刘虞的思绪有一瞬的停顿,也忽然明白了乔琰为何执意要在此地将这些话说个明白。
经过了这一番印刷术的表演,哪怕明知这其中并没有什么令人费解的技术,也并不妨碍众人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放在今日的朝会之上。
好在今日的朝会没有太多要紧事要做,耽搁了也无妨。
在场众人旋即听到乔琰回道:“昔有周武王同宗子弟召公奭,受封于燕地,但其并未前往封地而是留在镐京辅佐武王,武王便将扶风赐予召公为封地。”
“召公治理扶风之时,巡行乡里,于棠梨树下明断案情,处理政务,令百姓各安其所,于是百姓爱屋及乌,对召公昔日所居之棠梨树细心养护,不剪不砍,以此歌谣作之,以示其永远铭记召公之恩。”
这就是“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这句诗的由来。
刘虞是学过诗经的,当然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但乔琰显然不是平白说起这个故事。
召公姬奭原本被册封在的燕地,就是如今的幽州,而他后来协助武王治理朝政的镐京,就在如今的长安附近。这无疑是和刘虞的履历有些相似的。
虽说刘虞是君而召公是臣,其中不可类比,有一点却可以共通。
乔琰继续说道:“施恩于民,令其安居乐业,其歌谣之中虽无一字提及召公所做之事,却字字句句都是真情,令后人念之也觉感怀。如那明断讼狱,政令通达之事,陛下其实已经在这两年之间做到了,又何妨再往前走一步呢?”
“若能让人人知晓如何抗衡蝗灾,让这一出天时有变里,虽庶民黔首也免遭灾厄,长安君臣与黎庶可称鱼水相得,那么今日我等初开蒙之时诵念的还是召公之事,明日便成对诸位尤其是陛下的美誉了。”
刘虞摇了摇头,笑道:“人活世上岂能只为了名誉?”
乔琰回道:“因果关系并非如此,就像今人解读诗经,鲁诗也好,荀公的《诗传》也罢,难道会有人觉得召公此人乃是沽名钓誉之辈吗?大概不会吧,也不过是从甘棠诗中字字句句里,都读出那上行下效、民生和畅之景象。”
“西周之关中如此,大汉之关中呢?”
大概也会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
到了那时,东面的朝廷再如何有着汉灵帝长子刘辩在手,在百姓的心中也绝不可能是归附之地,而会更倾向于选择长安的朝廷。
而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在旱蝗之灾的面前,再多为民众做一点事情而已。
她话音未断,接着说了下去,“以此诗为例倒是还有另一个理由。”
“昔年孝灵皇帝于洛阳铭刻熹平石经,以儒家七经为汉室正统经学,勒石以镇太学,可惜自董卓之乱以来,太学荒废,熹平石经被毁坏大半,余者留于洛阳,难以搬迁至长安,然校正各家经典之作仍为一朝之要害。”
“不过要我来看,却不必再以石经为代表。世乱之时,也无有这额外的八年用来雕刻石经。”
乔琰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似是在感慨石经不存,却倏尔转为坚决:“倒不妨以朝廷正名,将各家典籍藏书与著作之中择优者录入,以拓印之法传世,供给经文之家将永留名姓于刻板之上,一面刻板可传纸张数千,绝无丢弃之可能。不知陛下与诸位意下如何?”
将各家典籍藏书与著作录入拓印!
这话一出,远比乔琰先前说的要为民众公告灭杀蝗虫,抗衡旱灾之法还要引发众人的情绪惊变。
这看似依然是要让士族将利益让给本无识字机会的黔首,可再一细品却绝不是那一回事!
昔年熹平石经被树立在太学前的时候,每日前来观视临摹之人,光是车辆就以千来计算,甚至到了将周遭的道路都给堵塞掉的地步。
这难道是在让洛阳的所有人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吗?
显然不是。
即使洛阳的太学位于南郭区,民众可以随意到达此地,也不是!
就像那后世的宋濂抄录了书籍之后也得“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方能读书通达。
只有书文是远远不够的。
作为官方树立的石经,此经更大的意义是在维护文字与政治的统一,也意在纠正对经学的穿凿附会之说。
如此一来,那些学到诸家异字的士人便必须改换自己的认知,与熹平石经统一。
所以他们不得不来!
当年如此,今年又何尝不能如此呢?
诗书礼易都有各家注本,身在朝堂上的臣子及其家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其更进一步地推广出去,以被更多的人认可为正统,并衍生出了各种解读阐释的文字与其他创作。
将其摹印出一份也好,千份也罢,并不会造成阶级上的突破性变革,只会……
让他们在文化上挤占掉河北士人的地位。
在意识到乔琰画出的是何种愿景的那一刻,众人恍惚意识到,这其中若是有商有量地来办,好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连先前被乔琰用那两个理由说服的王允都觉得自己好像之前实不该找上门去问责,若真是按照乔琰所说的话,也难怪杨修会站在支持她的立场上。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通过印刷术所产生的典籍依然处在可控的状态,而不是被逐批地分发到千门万户之家,甚至佐以讲解,成为民众启智的工具。
想来以乔琰的立场和身份,她是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吧?
王允压下了心中的忧虑,就见乔琰朝着刘虞躬身一拜:“请陛下准允臣以此法加印乐平月报,在灾情结束之前以此为常例,并向各家征集经文典籍,备列学宫,以正视听。”
刘虞的目光在在场众人的脸上扫过,见众人虽还有犹豫,却并无人明确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便回道:“先准月报之事,额外的晚些商议,总得拿出个更明确的章程出来。”
否则在针对邺城之前,他们各家学说情形不同的,都要先为到底印谁的为官方正统,自己就打起来了。
这就不是喜而是忧了。
乔琰面色不改,却在闻听刘虞这话后,在心中浮现出几分喜悦。
只要光明正大地拿到这个加印的权柄,对她来说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足够了!
这批加印出来的乐平月报三月刊,似乎早在乔琰朝着刘虞申请这个许可的时候,就已经在筹备之中,以至于当朝堂议会的决定下达后不久,众人就看到长安的书铺中新进了大批的三月刊。
还不只是如此……
“你是说,关中那边每买上一瓶酱油,就附送一张这样的报纸?”
袁绍看着被探子带回来的东西,面上的神情精彩至极。
乔琰的这一手,实在是拿捏准了有些人的脾性。
若是让他们单独去购置报纸,即便因为印刷术的存在,报纸的价格已经远比去年低廉了不知多少,在大多数人还不认字的情况下,有些人还是并不想要这样一份支出的。
可如果是买调味品赠送报纸呢?
为了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铺开摊子,乔琰承担得起这样的一笔支出。
但账不能只是这么算,买酱油的人得了赠品,卖酱油的人得了口碑,而酱油的原料之一盐还是要从乔琰这里采购的,所以其实谁也没亏!
唯有并不知晓其中底细的袁绍,看着这张数据详实的报纸陷入了沉思。
这次他也不着急开口了。
他只想知道——
乔琰这混账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