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走完了雪岭就能去轰炸贵霜人”的诱惑,丝毫不亚于走出这片山岭后就能睡个安稳觉,吃上一顿像样的伙食!
此前只是将炸药用来袭击邺城的城头,令他们能以最小的损耗攻破那座一度为汉室都城之地,何如用这特殊的发明去给那外邦人一个教训!
马超才因这下坡仍将继续,需要时刻小心谨慎而觉笼罩着一层阴云,在这一刻又已是尽数散开了。
至多就是在继续往前行路之前朝着虞翻嘀咕了一句,“你带着炸药,也不怕这东西走火了。”
就凭这炸药的威力,若是折腾出了雪崩,岂不是要将他们所有人都给埋藏在其中了。
虞翻没忍住,朝着他翻了个白眼,“孟起将军,我看这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不是我。”
他是易学大家、治政之才,说话毒舌归毒舌,在正经事情上又不会弄出什么岔子来。
若要说出炸药的原理来,也当然是虞翻能比马超说得清楚。
还有,别以为他没看到,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马超这家伙的脚步都要走得比之前踏实得多。
这位真是……
“口是心非没什么好处吧。”阎行忽然在旁插了一句。
虞翻回头朝他看去,惊觉阎行这话说的居然不是马超,而是他虞翻。
虞翻:“……”
只听阎行接着说道:“先生倘若真有这般厌憎孟起的莽撞,实不必专门选在此时将这话说出来,更不必以身犯险加入这一方队伍。”
“何况,倘若我未曾看错的话,昨日我还见先生将几件奇装异服给拿出来过了,不知先生是要将其用在何处呢?”
能用在什么地方?
虞翻在心中腹诽道,还不是打算在士卒翻越雪岭的士气跌破谷底的时候,抓几个大众脸的士卒,让他们换上这等奇装异服,就装作是雪岭之下的贵霜人所穿,佯装成被我方擒获的样子,说上几句话,譬如我方距离那对方的城关也不远了之类的,重新将士气给激发出来。
但好像,现在是派不上用场了。
这炸药的作用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
也对,把本国的“特产”带出去见见世面,便犹如身着锦衣行于白日,着实是令人……令人期待满怀!
“彦明将军啊,”虞翻摇了摇头,一边继续往下走去一边说道:“有些东西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
谁说这等插科打诨,不是一种缓解雪岭行军之中枯燥的法子呢。
毕竟……当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皓白之色的时候,人是会出心理问题的。
他们光是走出雪岭还远远不到结束之时,在那片从未亲自抵达过的地方达成目标战果,才是一出更大的挑战!
马超的确是一员虎将,甚至是能令士卒对他效死的卓越将领,可莫要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环境的严寒可以依靠着他们穿着的冬衣以及随军携带的肉脯干粮来抗衡。域外的疾病在华佗早已写成的医书之中有着各种对症下药之法。但心理上的困扰,和贪功冒进的想法,却从没有什么实质的药物。
只能让他来做个恶人了。
反正等到抵达贵霜境内,他就基本上可以功成身退了。
虞翻倒不指望自己能凭借着这点战功被供上那轩辕阁去。
他想的是,他投效到陛下手底下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若要执政一方,实在很需要一份拿得出手的功劳。
而这份战功,正该应在这征讨贵霜之时。
虞翻实在得为陛下手下将领各司其职的安排而拍案叫绝。
马超的确是最为适合于此战之人。
他所统领的兵卒因早前的辗转作战,早习惯了这位将军机动性极高的特点,连带着凉州人意图在此战中声名远扬的夙愿,令他们在三月依然霜结的山岭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去,已是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又接近了一段距离。
当将军的有这个带领下属建功的底气,做下属的在性命尚能保证之时,如何不能再为之一搏呢!
起码,再往前多走出几步。
不过,饶是有这样的信念,直到马超往自己随身携带的纸上划下了第四十道痕迹的时候,他们眼前才终于不再是雪色蔓延,而是能见到岭上青绿了。
前方起伏的山岭间,甚至能在谷地方向看到人烟。
在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去通知,眼前出现的画面也正在告知于众人——
这场几近于煎熬的越岭之行将要结束了,他们也终于抵达那贵霜的地界了!
可这一刻,在这偌大的队伍之中竟无人在此刻发出喜悦的呼声,而是一种沉默的氛围依然弥漫在人群当中。
他们也想要张开口,将这一路以来的艰辛都给尽数宣之于口,可最终却没有人发出任何一个音节来。
四十多天的冰原跋涉啊……
就算他们的存粮还能支撑他们再往前走出五天,寒风也还没有将他们身上的衣衫给吹破,但在他们身后的雪岭之上,依然留下了以百为计的简陋碑铭。
代表着,在这元昭三年的春日里,有这样的一批大雍士卒永远将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悬度山上。
而这些在尚未两军交锋之时便已身故的士卒,能否得到史官吝啬笔墨之中的一点记载呢?
对于这些同样以服从命令为己任的兵卒来说,他们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转为低矮的群山,生怕自己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假象。
还是马超忽然出声打破了此刻的沉寂,“都愣着做什么!整队,进食,随本将军抢马去!”
他们都已经走到此地了,要为同袍的生死而觉伤感,那也得是完成了此番震慑贵霜之战后!
埋骨冰原之上,还有在日后被收复了西域都护府的大雍士卒带回的可能。若是不明不白地战死异乡,甚至没能给予这贵霜王朝以足够有力的一击,那他们便是真要再无还乡机会了!
雪山之上的严寒已随着山岭之下的春风化开,让他们几乎僵硬的手脚慢慢恢复了行动力。
也不知道是人群之中谁先应和着喊了一句“抢马去”,这声音便在一瞬之间扩散进了整个队伍之中。
虞翻本还想插话劝解两句,便见那依然年轻得过分的凉州将军当先背着自己那把长枪往西南方向的下山之路走了过去。
在那里正有一片山中草场,且隐约露出了更远处城池的轮廓,极有可能便是一片马匹的豢养之所。
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距离那贵霜帝国的国都弗楼沙还有着不近的距离,要想尽快抵达此地,总不能依靠着他们的双腿,所以——
先打一场劫掠之战去!
那身在队伍之中的向导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他本是康居人士,因贵霜与康居之间的交战成为了贵霜的俘虏,一度被送到那大雪山之南来,又因徐荣等人采购棉花之事被连带着买回,这数年间勉强学会了汉话,这才成为了此番的向导。
数年之间的凉州发展令他看到了中土勇士的作战勇猛、体魄强盛,又亲眼见到了当大雍兵马抵达西域都护之时势不可挡的锋芒,却没想到在抵达贵霜国土之时他们不是先带给这片异域之地以震撼,而是……打劫?
“愣着做什么。”虞翻朝着下属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将这向导给往前带上,“我们所在的位置距离那贵霜都城弗楼沙还有多远?”
“……大,大约四百里。”向导凭借着本能回道。
“这不就得了,我等穿越山岭而过,接近千里之遥,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如古语之中所言,那是势不能穿轻纱鲁缟的弱旅,何能与那王都之所在相抗,唯有先以马匹武装强军,方有一战之机。”
“对了,如你所说,这弗楼沙乃是一座佛国之城?”
向导此时也顾不上去计较这大雍军队此刻所做是否有失大国风范了,听到虞翻这般发问,他回道:“不错,贵霜的上上一任国主崇尚佛教,这才于此地建都,佛教教派之下的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在其境内均能兼容并包,甚至在弗楼沙城内修建了佛教大塔。”
“那座城池也被称为百花之城,只因……”
只因这片气候宜人、水土丰沃之地,盛开着数量极多的玫瑰。
当他们这方的先头骑兵已从翻越雪原的疲累之中彻底恢复过来,在马超与阎行的带领之下抵达弗楼沙附近山岭之上的时候,正见那片初开不久的玫瑰缠绕在禅定佛陀纹样的石雕之上。
方圆四十里的雄阔城郭,依然无损于那显露一隅的大塔恢弘气派,甚至在他们还间隔着这样遥远的一段距离之时,都还能听到那远处城郭之中传来的佛音。
那好像是与他们此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所见的茫茫雪岭截然不同的存在,安定得有些不可思议。
倘若乔琰也在此地的话便会告诉他们,在原本的历史上,后世的晋朝高僧法显、唐朝高僧玄奘都曾经抵达过此地,正是因为那位迁都至此的贵霜君主一手扶持,才让佛教在此地形成了第四次聚集,也越发趋于繁盛。
但马超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转头对着虞翻问道:“你带来的炸药能将城墙炸塌一角吗?”
这等长逾十里的城郭,在未曾想到会有敌方突然抵达此地的情况下,绝无可能在每一处哨岗都能得到充裕的戍守。
更别说,那城墙周遭还如长安洛阳一般簇拥着不少民居,正是前来弗楼沙朝拜之人的临时居所,让他们有了先行将人手潜伏在墙根之下的机会。
那么与其去做那等攻城攀援之举,赌一把他们能一次性功成,绝不会反过来被敌方严防死守,还不如——
直接将城墙给炸塌,给骑兵以一条冲入城中的道路!
虞翻心中一番成算后,回道:“能!不仅能,倘若将军愿意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我等只怕还能不费吹灰之力掌控住这座城市!”
当他令人带着那向导入城打探了一番消息之后,也越发确信了自己的这个判断。
不过,他们还需要几日做一些准备。
夜间的弗楼沙城内,只有巡防的士卒和守夜的僧侣还醒着,然而所有人都在此时因为一道突如其来的闷雷之声给惊醒了过来。
这仿佛是山中滚石崩落又像是夏日雷霆轰鸣的声音,连带着大地的震颤一并袭来,让人绝不至于怀疑那是他们在梦中出现了什么幻觉,而是实打实发生之事。
当惊醒的人群相互交谈,也进一步确信,他们的确没有在做梦,这是所有人都听到了的声音。
代表着这座都城遭到了袭击!
还是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袭击!
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巡防的士卒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一团火光爆鸣之声从城墙的下方传来,便见这本还应当结实的城墙因地基的垮塌而一并倒塌了下去,几乎在一瞬间便已成了一堆砖墙碎瓦。
也正是在他高呼出那声“城墙倒了”的警告之时,紧随而来的马蹄声已到城下。
一支穿透夜色的长箭宛若流光一般贯穿了他的头颅。
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城墙两头更远处的戍守兵卒还未能来得及赶到,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也不知是何方势力的骑兵却已是自这被炸毁的城墙豁口冲了进来。
他只来得及隐约看到,那一马当先的将士好像骑着的正是贵霜的上等战马,却在手中握着一把绝非本土制式的长枪,将试图自城内拦截的骑兵给横扫下马,一枪贯喉,便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座按照意译应当叫做“丈夫城”的雄伟都城何曾遭到过这样的一出打击!
“城墙塌了?”刚从这等动静之中清醒过来的城中民众循声赶来,已无从见到这快速袭入城中的骑兵是何等面貌,只有数百骑依然奔行于城中所带来的可怕声响,而留在原地的,只有那处坍圮的城墙入口。
下方曾经为人所挖掘过的痕迹,早已随着埋藏在其中的炸药生威而彻底消失,再难被人看出。
那原本居住在这几座平房之中的朝圣者也早被马超的下属给“绑架”走了,同样不能交代出,这些人是以何种方式接近的城墙,又挖出了这样的地道。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道绝非人力能在一瞬间达成的豁口。
就像是被什么巨人给一脚踩踏或者是撕开成了此时的模样!
这本就是佛教鼎盛之地,固然佛教之中人可成佛的无神之论,已随着这座佛教城池趋于鼎盛而越加盛行,但这并不妨碍,这些城中的百姓已因这等无法解释的突围而生出种种超自然的猜测。
在这些因城中响动而起身的人群之中,便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那不是敌人,那是护法天神之威!”
“只有雷霆之怒才能有这等奇迹!”
得亏那些“有若神兵莅临”的骑兵没有对着城中的佛寺、平民、僧侣动手,而是直扑皇宫所在之处而去,这才让他们还能在此时有这等闲人想法,而不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全。
但也无怪乎马超在虞翻的建议之下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只因此时的贵霜王并不在城中,而是北上讨逆去了!
更重要的是,这贵霜的都城中并无第二道宫墙。
与其浪费时间在跟这些民众纠缠,还不如直扑中心。
在那位建都于弗楼沙的贵霜王想法中,此地正是贵霜之中心,南有抵抗天竺北上的屏障,北有大雪山为他扼守山口,哪里会有什么国都沦陷的危机。
何况这位与阿育王相似的贵霜王一面笃信佛教,一面信奉着武力扩张,实是以进攻代替防守的典型思维,更不会考虑到再修一道宫墙。
而他的继任者在随后的二十年间穷奢极欲,造成了康居、大宛、呼罗珊、花剌子模全部脱离统治的衰败,沉浸在贵霜依然强盛的美梦之中,根本想不到对这座弗楼沙城做出布局上的调整。
也恰好在此时便宜了这些进攻者。
尚在猜测这些来袭者乃是何人的城中百姓,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炸雷之响,发出的方向正是那宫城之地。
而这一次,何止是楼房被炸裂垮塌,还有随即形成的火光骤然间升腾而起,几乎将那远处的半边天幕给烧得通红。
与此同时,有一道道由士卒发出,已被向导翻译成了贵霜语言的话,随着骑兵在得手破城后穿行于街巷之间,响起在了这些民众的耳中。
那话说的是:
“大雍代行惩戒天罚,降于贵霜王,闲人勿扰!”
这话中的惩戒天罚,到底是代表着中原本土之神还是这佛教护法之神,根本无需和这些城中之人解释。
上上一任的贵霜王死于下属的刺杀,上一任贵霜王将这由十几个小国组成的王朝由盛转衰,现任贵霜王还未曾展现出其力挽狂澜的能力,尚在北上平叛之中,无法用余威来压住这先后两次炸药扬威所带来的影响力。
后续入城的步兵更是随即取代了这守城的兵卒,彻底夺下了这座都城的掌控权。
倒是有那么一路还算本事的士卒,意图趁着马超和阎行的队伍兵分两路之时做出反击,却哪里知道,马超有这等神威之能,阎行又何尝是什么省油的灯!
当马超搜到了城中粮仓的府库钥匙和贵霜宝库钥匙之时,阎行也正提着那支队伍为首将领的头颅踏入了大殿。
他当即朝着虞翻问道:“仲翔先生,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
因虞翻的指点,他们在攻城之时并未引发过大的恐慌,唯独溃散的仅仅是这贵霜的戍守城关之军。
可各方城门一时之间难以尽数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这些朝着四方外逃的守军或许便会带着四方城关的兵马抵达这里。
倘若这天神之说无法将城中民众完全镇压住,考虑到他们和此地百姓并无法顺畅交流的情形,谁也无法确保会否发生内乱。
别看他们今日夺城顺利,但面对的危机也同样不小。
虞翻回道:“孟起将军的部将尽快将府库存粮发放于民众,而后坐镇都城城墙之上,不必兵马齐备,只需确保城关在我等手中。彦明将军即刻带兵北上,封锁大雪山山口,拦截贵霜王南下回归之队伍。”
那处在后世名为开伯尔山口的地方,乃是连接南亚和中亚最重要的通道。
这山口所归属的大雪山,或者叫做兴都库什山,正将贵霜划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贵霜的物资全在南部,贵霜王直属的军队却在北部,将其切断造成的乱象,远比任何报信都更能让身在北方的徐荣等人知道——
他们这支翻越悬度山而过的队伍已然得手,要想征讨贵霜王,眼下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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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资粮草的突然断绝,的确是个明显至极的信号。
大雪山南部远比北部更为适宜种植、放牧,所积聚的粮食也自然要比北部更多。
贵霜王波调远征花剌子模,意图将这不听话的属国给重新收归到手下,便是令弗楼沙城中的物资经由这条百里山口陆续送达。
又因其随时需要获知国都情形的缘故,这粮车往来堪称频繁。
可这一次,却已有足足五日未有新粮车送到了。
这当然是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
运粮车延误,在任何一国的律法中都是严苛处罚的罪责,在贵霜也不例外。
近日也并无什么异常的气候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波调皱着眉头,朝着下属厉声质问道:“我不想听你在这里推卸什么责任,说什么北部由你负责的运粮兵都在尽其职责,我只想知道,为何后方的粮草还未送来?”
这才是关键。
弗楼沙城中的粮食储备到底有多少数目,波调心中有数得很,以他征战花剌子模到此时的消耗,还远远不到会枯竭的地步,所以这绝不可能是一出正常的断粮。
这不得不让他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的年纪还是太轻了,轻到他以雷霆手腕震慑住了不服从于他登位之人的同时,在暗地里依然有人在等着他与征战之中犯错,也难保不会有人在他离开国都之时从中作乱。
可他留在弗楼沙城中的亲信已按照他所说的计划,手握着一支在必要之时发起绝地反击的队伍,不当令他的后路失控才对啊……
然而还未等他下令,让人尽快回返后方查明情况,便已忽有一人来报军情。
来人行色匆匆,惶恐说道:
“不好了,西北河谷方向忽有一军来袭,自葱岭之上而来,将我军驻扎河谷之军屠灭殆尽,自称——”
“乃是大雍兵马平定边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