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岁末就要到了。燕郊下足一个月大雪,放在北地也是罕见的瑞雪。人人都讲,这是迁都以来唯一好兆头,苦尽甘来,老天爷终于肯认北平作都城。
年关将至,县学的生员没有心思读书,只想着放假。祁听鸿月中已经把行囊收拾妥当,书本塞进箱底,盖一张草纸挡灰。句羊揶揄道:“还以为你已经中完状元,再也不用读书了。”
祁听鸿苦道:“能中状元的这群人,书全部记在脑袋里面,看不看都一样。”
句羊说:“也有不是天才的。”祁听鸿道:“句兄,你见过么?”
句羊从见过的状元郎里拣了一个介绍:“我认识的那个,手不释卷,吃饭也要看书。”
祁听鸿道:“一天下来也就吃饭得歇,吃饭还要念书,真受不了。”
句羊道:“厨子问他,马老爷,昨天中午饭菜如何?他不记得吃过什么,往前翻翻,书里面夹有一根鱼刺,想起来了,就说,鲥鱼吃着麻烦,不要做了。”
祁听鸿叫道:“要发臭的,谁会这样?”句羊微笑道:“爱信不信,反正别人这么着中了状元呢。”
真正到除夕前一天,这日的午课只上半节,教官在台上喋喋讲话,就如同缸里一条鱼,嘴巴张张合合。祁听鸿趁他低下头批课业,凑近了和句羊说话,道:“句兄,你家在甚么地方?”
句羊坐得很板正,含混道:“就在京城。”祁听鸿喜道:“过年若没什么事做,不如出来玩罢。”
句羊还未答,台上的教官说:“谁在讲话?”祁听鸿噤声。教官又说:“不站出来,等我查到,过年要罚抄了。”
怕连累句羊,祁听鸿只好站起来道:“我讲的。”教官问:“和谁讲?”祁听鸿说:“自言自语。”
因着是最后一堂课,火盆早早熄灭了。学堂内的其他生员一面打哆嗦,一面发笑。教官也觉得好笑,叫他答两道经义题。祁听鸿上了快一年课,四书五经方面有长足进步,磕磕绊绊答过了。再坐下来,句羊说:“过年忙得很。”
祁听鸿登时泄气,道:“这样。”
句羊道:“不要难过了,两道题不是答挺好么?”祁听鸿重复道:“是答出来了。”
句羊想,这人事事写在脸上。又道:“等上元节找你玩,好吧?”祁听鸿喜笑颜开,道:“真的么!”
句羊往台上指指,意思是教官要发怒了。祁听鸿立即垂下眼帘,装模作样写东西。
捱到下课,学堂大门洞开,雪风呜呜往里直吹,好像城头吹角的声音。学堂里面的生员,上到五六十岁,下到蒋稚,听见角声号召,个个从座位跳将起来。祁听鸿反而算跑得晚的,再三确认时辰地点,依依不舍,这才走了。
句羊独自留到酉时,书院里学生走空了,他才回到银杏树下。银杏树树叶掉光,从底下往上望,看得见黑的鸟巢,一团团结在枝头。句羊吹了一声哨,树上掉落一团雪,扑棱棱飞下来一只信鸽。
片雪卫养的鸽子,送信可以,觅食、筑巢却都不太会。要是放它留在这里半个月,鸽子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句羊手指尖揉揉鸽子脑袋,说:“飞回去?骑马回去?”
没有指令,鸽子不会乱飞。句羊当它做了选择,又说:“那走罢。”把鸽子虚虚地塞进怀里。一人一鸟,骑着快马回京城。即将要过年,沿途住户贴了新窗花新春联,有的在门外点爆竹。爆竹声一炸,硫磺烟雾飘开,句羊胯下马儿微微受惊,跑得越发快。
但冬天天黑得早,进得内城时,太阳已经落山,看见暮霭之中,万岁山黑色剪影,太液池薄冰覆雪。句羊把鸽子从怀里掏出来,道:“飞回去。”往空中一指。鸽子急扇翅膀,飞往天边。
在万岁山山脚下,有个隐蔽小院,不挂牌匾,过年不挂灯笼,也不贴春联。这就是片雪卫的办事衙门。苗春原本坐在大堂中央,句羊来了,他起身迎道:“句大人。”
架上的白鹰也叫了一声。句羊道:“好久不见。”苗春笑道:“句大人,学会寒暄了。”句羊不响。
他把位置让给句羊。桌面上堆了厚厚一沓人头画像,摆得不够整齐。句羊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苗春道:“是这两天进出皇城的人员。发了一份给宫里守卫,照着放人。”
后天正月初一,是迁都大典的日子。紫禁城内不免要进许多生人。句羊有点担忧,坐到桌前,一张张翻看画像。苗春邀功道:“已经查出来三个小侄儿的刺客。”
朱允炆是朱棣侄儿,苗春私底下就这么叫他。句羊道:“没有招?”苗春道:“都没有招。”这倒不出所料。句羊低头继续翻画像。
苗春做事很细,画的图之外还写上:此人年岁如何,籍贯如何,样貌特征如何,进宫做何事情,方便守卫盘查。
翻了几张,句羊问:“这人年纪大了,还出来做活?”苗春道:“年纪大的手艺好,别个要挣钱。”再翻几张,句羊又问:“这人祖籍在山东,为何忽然跑来京城?”
苗春看了一眼道:“这人叔父听说迁都,来京城做生意。他是跟来的。”苦笑一声,又说:“句大人,都查过的。”
句羊于是不讲话了,翻这叠画像纸。苗春也不敢走,默默站在旁边。快看完了,句羊说:“这几个人有问题。”
他指的是送生猪生羊的一队杂役。苗春不解道:“怎么了?”句羊将四张画像摊开,道:“这三个杂役,往常都是一道采办东西,一道送进来。”他指着“李三”,又道:“这回怎么多了一个人?”
苗春道:“要办大典,送的东西多,加几个人也无可厚非。”
句羊指着旁边的“曾奇”,说:“曾奇力气很大,能挑五百斤。送什么东西要加个人?”这曾奇在宫中混成老油条一根,往常挑四百斤货,还能替出不了宫的妃嫔夹带一百斤别的东西。句羊暗地查到过几次,印象很深。
苗春叹道:“这两人也是查过的,句大人,不必问到这种程度罢。”
他这么讲,句羊也有些犹疑,但仍旧道:“他们什么时候进宫?”匆匆翻完剩下画像,转到屏风后面。苗春道:“应该刚来。”
句羊换掉县学的襕衫,穿回御赐黑袍,出了片雪卫院门。
离大典只剩一天时间,皇城后门排起长队,流水一样往里运米面祭品。北平不比金陵,寒风见缝就钻,钻进衣领、袖口。挑担的杂工穿得薄,又要等士兵验身份,已经怨声载道。句羊叫道:“让开!”从中间穿过去,来到守门士兵跟前。
这几个月句羊不在皇城,新士兵不认得他的脸,不耐烦道:“后面排队。”
句羊道:“是急事。”解下腰牌给那新兵看。那新兵忙躬身道:“请进,请进。”句羊心中焦急,把腰牌扯回来。飞快往皇城深处走。
方才句羊留意看过,排队的人中没有曾奇一行人,他们应当已经进门了。句羊嫌送货的人与车太多,跳上宫墙,运轻功朝里赶。走出二三十丈,人群散开,不如之前挨挤了。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四名仆役,护送一头整猪。句羊松了口气,跳下宫墙,缀在四人身后。
这四人送的是放过血的死猪,脖颈豁开,但前腿后腿都还分绑在架上。曾奇力气大,抬猪后腿。另一个杂役抬前腿。其余二人一左一右,走在旁边,偶尔扶一下猪身。句羊心想:“两个人就抬得动,怎么要多加一个?”
抬猪前腿的杂役喘道:“这头猪重得要死。”那新来的李三是这几名杂役中最瘦小的,也问道:“曾老哥,还有多远?”
句羊又想:“不是你扛,远不远的与你关系大么?”
曾奇抬起头,往前望了望,说:“远呢。”
句羊觉出不对了。这里离宫中伙房不过几百步距离,如何叫远?他往前赶几步,故意咳了一声。
宫中行走的多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曾奇当差日久,立马闪到旁边,朝句羊一躬身。其余两个杂役也跟着让路行礼。唯有李三愣愣站着。曾奇踢他一脚,低声提醒道:“快给大人行礼!”
李三如梦方醒,赶紧也弯下腰问好。句羊道:“猪送去哪里?”
曾奇把绑猪的架子架在肩上,往衣摆擦了擦手,道:“回大人的话,送去烤的。”
句羊指着伙房道:“方才你们谈天,我听了一耳朵。这位老兄不要迷路了,伙房就在那边,离得不算远。”
李三性子比较老实,面色一白,结结巴巴道:“多谢大人指路。”曾奇眼珠转转,却说:“大人有所不知。这头猪乃是祭天用的,宰完还没拔过毛。先运去烧过猪毛,才能送去伙房做别的。”
句羊冷道:“那你干吗谢我指路?进来送东西,自个儿不知道往哪里送么?”
曾奇讨饶道:“大人,对不住,俺方才走神了。”
句羊心想:“须找个由头把李三叫走。”又道:“我瞧你两个人也抬得动猪。找四个人作甚么?”指着李三说:“他来帮我取个东西。”
曾奇果然不答应,道:“大人,他不懂宫里规矩,不和俺走在一起,恐怕冲撞了大人。”句羊道:“无妨。不是难事。”曾奇仍旧犯难。
句羊想道:“找个费时间的由头,最好是整夜回不来的。”随口而诌:“仓房里有一批胡椒麻椒,不知被谁打泼了,混在一起。你去分拣开,明早之前弄好,可以吧?”
李三急道:“大人,不行!”句羊佯怒道:“怎么不行?”
曾奇道:“大人有所不知。今天宫里查得严,进出做哪些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不能乱改。否则侍卫查到了不好交代。”
句羊将腰牌一拨,道:“哪个侍卫找你麻烦,你只管跟我讲。”
曾奇不晓得他是多么大一个官,也没话说了,只得喏诺地答应,朝李三使了个眼色,道:“快去快回。”
李三会意,食指在脖颈上画了一道,是个封喉的手势。
他们两个挤眉弄眼,句羊假装没看到,说:“走了。”走在前面带路。
李三默默跟在后面,并不讲话,显得颇为拘谨。他脚上穿的是双布鞋,鞋底特别纳过,细细地填过几层棉布。这种鞋子容易打滑,但走起路声音小。
北平宫城新修,许多角落的宫殿房舍还没有起用。句羊尽挑人少的地方走,走了一刻钟,身周完全没有人迹了,只有房檐挂了几盏灯笼。李三终于问:“大人,要去甚么地方?”
句羊道:“比较偏,跟我来就是了。”
李三又问:“还有人和我一块干么?”
如果还有别人在等,他贸然出手,杀死句羊,极有可能打草惊蛇。句羊明白这点,故意道:“今天人手紧张,你一个人干,没问题吧?”
李三面色一沉,口中道:“对不住了。”从后暴起。进皇城一定要过搜身一关,李三身上带不了兵器,却见他十指曲如铁爪,指甲削得尖尖的,抓向句羊咽喉。句羊仿佛脑后生眼,往前踏了一步,将将避开李三手爪。李三一击不中,足尖一点,跃到宫墙之上,从上而下借力一扑。句羊使出“小擒拿手”,格他的手臂。李三见他有了防守,变招如电,半空中护住自己面门,伸长一手,食指、中指拟一条毒蛇毒牙形状,取句羊双眼。
句羊和他交手这一下,只觉得他招式轻飘飘的,几乎不使力气。而且一旦打不中,立即撤身后退,就像蜻蜓点水。此时借着灯笼光亮,看到他指甲缝里肮脏无比,全是黑泥。干活的人指甲缝里带泥,本是一件常事。然而李三指夹缝里的黑泥隐隐有些泛油光,更像药膏。句羊心中顿时了然。李三始终不求一击制敌,而只想要划破敌人皮肤,把带毒药膏抹进伤口。
句羊想明白关窍,不再用手接他招式,闪身让开,脚跟反踢李三后膝。李三闷哼一声,往前顺势扑倒。句羊正要拿住他,李三抓起一捧雪,往句羊脸上使劲挥洒。句羊一时不查,给雪迷住眼睛,暗道:“不好!”李三哈哈冷笑,指甲抓上他手背,划开一道小口。
句羊只怕他逃跑,不想他自个撞上来,更不迟疑,闭着眼睛反手握住李三手腕。另一只手连点手臂“中府”、肩膀“天府”。右脚飞起,点他后心灵台大穴。李三几处要穴被点,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句羊擦干净脸上残雪,道:“笑甚么?”
李三道:“你马上就要死了。抓不抓我,有意义么?”
句羊取下屋檐挂的灯笼,撕破纸皮,对光看自己手背。只见李三划破的小口子已经转为乌黑,另有一大片淤青,往四周扩散开来。句羊拔出腰刀,把那小口子划成二寸大小,登时血流如注。他从怀里翻出解毒药粉,薄薄敷在伤口上,黑血涌出,把药粉冲散了。句羊再取一点药粉,反复敷了二三次,毒血流尽。
李三见自己费力弄到的奇毒,一下就被解开,惨然道:“燕王的走狗,算你有几分本事。”句羊不响,拿着蜡烛走过去,李三道:“你要做甚么?”
句羊把他嘴巴捏开,上上下下照了一遍,没有藏毒药。这不是朱允炆的作风。他又割破李三衣服,简单翻了一遍,没见那个“焚”字纹身。李三乱骂不停,句羊道:“谁派你来的?”
李三啐道:“我自己愿来的。”
刺杀朱棣的无非三种人。朱允炆的刺客不必再提,还有一种不满新政的、一种因朱棣诛杀建文老臣,愤愤不平的民间义士。句羊想了想,道:“讲实话,给你一个痛快。”
李三道:“反正都是死,痛不痛快有什么关系?我情愿活久一点。”
这话相当奇怪。往常逮住的刺客,再不怕死也畏惧审问时的刑罚手段。句羊道:“有没有帮手?”李三说道:“只有我一个人。”
句羊冷道:“胡扯。曾奇不是你的帮手?”
李三面色微变,道:“我花钱请他带我进来的。”句羊道:“多少银子?谁联络的?”李三答不出来。句羊把灯笼挂回去,道:“这样吧,我带你回去审。”
他转头一瞬间,瞥见李三微微叹了一口气,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句羊立刻警觉起来。心中想:“留在这里审他,带回去审他,他都不害怕。为何一提曾奇,他就紧张了?而那曾奇分明不会武功。”李三道:“走呀,看你问得出甚么来。”
句羊心底一寒,想道:“是猪有问题。”他对李三道:“你的武功要做刺客,还欠点火候,毒药也一样。”李三说:“要你这个走狗教我吗?”
句羊道:“我见的刺客多了,怎样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差不多能看出来吧。”李三呼吸一重。句羊仔细看着他的神情,又说道:“当真鲁莽的人,根本进不来皇城。你这样,有一点小心思,就不至于不自量力到这个地步。”
李三“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唾沫,说:“我就觉得我厉害,不行么?”
句羊道:“所以还有别人。”李三浑身一僵,说:“你不是猜到了吗?是曾奇。”
句羊心想,这几个人做刺客到底还是太嫩了。真正训练有素的刺客,稳住一个表情,一句话不说就好。讲得越多、动得越多,破绽也就越多。句羊道:“还有一个,藏在猪肚子里面,对吧。”
李三没有说话,然而面色已经惨白。句羊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留着李三也没甚么用处。抽出腰刀,毫无迟疑,划开李三脖子,一蓬热血洒入白雪地。临死之前,李三眼里终于现出惧怕。他真名一定不叫“李三”,但今生只好跟这名字一齐死了。
句羊甩掉鲜血,收刀还鞘,脚下一刻不停,往曾奇那边赶去。赶回原地,曾奇一行人早就不见踪影。句羊按刀四顾,飞快盘算:“抬着一头猪,他们走不远。”又想:“方才李三问过路。他不懂皇宫地图,去远的地方回合,一定不可能。”
想到此地,句羊手掌在墙上一按,猛然跳进旁边院落。
院门后面正紧紧贴着一个人,黑衣劲装,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句羊乍从墙头跃下,他吓了一跳,旋身披出一刀,刀风笼罩句羊上下两路。句羊半空中举刀格开,借力退了一丈。
只此短短一瞬间交锋,句羊已能感觉出来,这人功力较李三深了数倍不止。想来李三只是个打下手的,这人才是真正行刺刺客。
那人趁句羊尚未站稳,又是一刀挥出。句羊手里“赤心会合”出鞘,倒映三尺雪光,和那刺客斗成一团。但听叮叮当当一连串响声,那刺客手腕急抖,暴雨刀法,横砍竖劈,刀刀冲要害去,刀刀又被赤心会合拦下。
单论武功,句羊比那刺客要高明。但那刺客完全是不要命打法,句羊要留活口审问,不免束手束脚。战到胶着处,句羊想起李三的作为,将“赤心会合”刀尖插入雪地,振动内力,朝四周连弹数下。雪团激射而出,把屋檐挂的灯笼全部弹破了。十二月末,又是下雪阴天,天上无星无月。灯笼一灭,周遭顿时陷入黑暗。
那刺客微微一愣,立即回护面门。句羊退了一步,看准他手腕,长刀干净利索地绕进去,将他右手手筋挑断。那刺客左手接住匕首,决绝至极,反手往自己心脏刺去。句羊早有准备,刀鞘往前递出,直点他肩井穴。那刺客匕首落地。句羊怕他咬舌自尽,丢掉刀鞘,欺身上前,把他下巴也卸了。
句羊点了那人穴道,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刺客不答。句羊又问:“是什么人派你来的?还有没有同伙?”那刺客指着下巴摇摇头。句羊说:“卸了下巴,一样能讲话的。”那刺客仍旧不答。
句羊叹了口气,把他放在地上,推开旁边殿门,一股血腥热气,混合新木头香味扑面而来。这座宫殿尚未修缮完毕,殿里没有放家具。厅堂最中央,仰卧着一头开膛破肚的死猪。曾奇并另外几个仆役,横七竖八,倒毙在旁边,全都是被短刀抹了喉咙。鲜血溅在地上,渗入木头缝隙。
句羊卷高袖子,一个个探他们的呼吸。都死透了。句羊又去摸那头死猪,在猪肚子上摸见一道缝线,有短刀割破的痕迹。想是那刺客带着短刀,闭气藏在猪肚子里,混进皇城。进殿以后他割断缝线爬出来,曾奇帮那刺客弄开猪腹,立刻遭他杀害。
句羊出来问:“为什么杀曾奇?”
那刺客喉结动了动,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话。句羊把他下巴安回去,道:“好好说。”
那刺客说:“否则他会招给你听,你这贱人。”
句羊单手提着他头发,觉得底下这张面孔非常年轻,比自己还年轻好几岁。这人大概和单青一个年纪,武艺也快赶上单青了。若有来日,一定能成为一方中流砥柱。那刺客又问:“李三就招了罢。不然你怎么找得到我。”
句羊有点儿想讲给他听,李三是死了,并没有招。但审讯要义之一,就是同伙离心。句羊于是没有说话,把那刺客下巴重新卸掉。那刺客咬不住牙关,低低痛呼一声。句羊充耳不闻,把他提在手上,走回片雪卫府衙。
纵使句羊杀人时非常小心,一路把这刺客带回来,衣服仍被他滴血的手腕弄湿了。苗春看他血淋淋地回来,大是吃了一惊。句羊道:“抓了一个,关在地牢了。”
苗春领命去审他,句羊总算得一点喘息之机,收拾桌面,擦腰刀,换一身干净衣服,把长发沾的人血洗掉。
做完这些杂事,时间已过了一个更次,天边蒙蒙亮了。
再过一日就是正月初一,迁都大典的日期。句羊找人打扫两处宫殿,另安排一头祭祀用的整猪,亲眼看屠户宰好,送进皇城。他犹不放心,把其余整牛、整羊、整马,通通检查一遍,点心酒水,找人试毒,方才罢休。
一来二去,又忙活了一整天。亥时回到府衙,院内冷冷清清,仍旧只有苗春一个人。句羊问:“其他人呢?”
苗春道:“在宫里巡值呢。”
句羊看看天色,年宴大致已经结束。今天是除夕,他道:“叫他们回来吃顿饭罢,好好歇一晚。巡值这种事不必要我们做。”
苗春道:“还有寝殿。”寝殿那边值夜是不能断的。句羊道:“我去就是了。”
句羊好长时间没进内廷,一路查验身份,宫人才放他进到殿内。原先守在梁上的片雪卫,轻轻躬身道:“句大人。”句羊主动把腰牌递给他,说:“回去罢。”
一刻钟后,殿外响起一声清哨,宛如鹰唳。这是片雪卫召人集合的哨响。朱棣从桌前抬起头,笑道:“句大人,回来了?”
句羊从梁上跳下,行了一礼,道:“昨天回来的。”
朱棣道:“想也是。你要不在,苗春不敢吹哨子。”又说:“句大人,吃过饭没有?”
句羊道:“吃过了。”朱棣道:“吃的甚么?”
片雪卫当值的日子,不准吃味道大的食物,也不准吃连汤带水的东西。句羊如实道:“吃的干粮。”
朱棣笑道:“除夕夜了,这么可怜。饿不饿?”
句羊倒没觉得自己可怜,道:“句羊不饿。”朱棣说:“不像话,叫他们送点东西进来罢?”
句羊忙道:“当真不必。句羊吃饱了才来的。”朱棣已经喊进来一个宫人,吩咐道:“还有甚么点心,糖饼,甜的东西,都端进来罢。”
没多久,两个宫女端来一碟五色枣沙冷团子,一碗冰糖燕窝。朱棣把团子递下去。句羊跪下谢恩,接过来一口一个地咽进肚子。
朱棣好笑道:“急什么,一会噎着了。”点点桌上的冰糖燕窝,又道:“这个带汤的,你不能喝罢。”
句羊道:“不能喝。”朱棣笑道:“朕就知道。就算朕说能喝,句大人也不管的。回府衙自己罚自己,是吧?”
句羊要是不答话,太不合规矩,于是说:“是这样。”
朱棣挥挥手,放他回梁上了。过了一会,朱棣又道:“句大人。”
句羊跳下来道:“句羊在。”
朱棣叠了一张笺纸,拿案上小刀左右刻刻,道:“朕以前学会的,有点意思罢。”
他从纸里取出来一列小鸟,慢慢展开,纸鸟排作一个“人”字,所以是鸿雁。朱棣用的笺纸洒过金,雁身上也就洒金。朱棣把这排鸿雁递给他,道:“给你玩了,今年辛苦句大人。”
句羊跪下谢赏。朱棣笑笑,打个呵欠,说:“这算什么赏。熄灯罢。”句羊把纸鸟收入贴身内袋,吹灭殿内蜡烛。
翌日,正月初一清晨,大雪初霁,万里无云。新建的奉天殿扫过屋顶积雪,金瓦红墙,壮丽十足,高高立在白玉阶梯的最顶端。俯瞰下去,除穿绯袍的朝臣以外,从南至北的属国使臣,各从四面八方赶来庆贺。朱棣穿玄色外袍,肩膀左日右月,两边广袖纹饰八爪金龙,冕冠十二旒五彩珠,遮住眉目,从殿内缓缓走出,站定高台之上。底下群臣一片片跪下,司仪声若洪钟,高喊:“山呼!”群臣叩首道:“万岁!”司仪二喊:“山呼!”群臣又叩首道:“万岁!”末了司仪喊:“再山呼!”群臣应和:“万万岁!”排山倒海。喊完之后,回音久久绕梁不散。句羊隐在殿内的黑暗里,也叩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喊罢山呼,一轮鲜红朝日,从东方冉冉而升,照耀京城广袤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