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国的使臣团到来总是要一番招待, 考虑到舟车劳顿,宴席设在第二天上午。宴会开始前的十分钟, 使臣团已然全部就坐,他们上位坐着的是年轻的虫帝亚瑟,他身侧另设一张同样的椅子,显然是为法兰克准备的。奇怪的是一向早到的法兰克迟迟未来。
“陛下,早就听闻欧亚联邦帝国繁华,昨日去了夜市,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迷得我们都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这繁荣背后可得下大力气,帝国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足以见陛下您的用心, 英雄出少年, 陛下年纪轻轻就有了如此大的作为和远见谋略, 实乃是帝国之幸,百姓之福啊!”
“可不是嘛, 最近多动乱,什么叛军啊星盗啊猖獗四起,吃了熊心豹子胆连雄虫都敢抓, 若非欧亚联邦帝国鼎力相助,怕是得有不少珍贵的雄虫阁下遭难, 如今我们能够坐在这里看着歌舞升平, 多亏了陛下英明勇武, 远见卓识!”
使臣团从落座以来就开始不停地拍马屁,亚瑟嘴角挂着点虚浮的笑意一一将他们的恭维应下, 面上尽显皇家风范,看上去每一句话都有回应,但实际上一句话都是只过了耳没进心,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般气定神闲,余光时不时朝着门口望去,很显然他是在等法兰克。
使臣团见状互相对视一眼暗道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也镇不住场子,口中的恭维一声没落,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一放在不走心的夸,而另一方则是不甚在意的敷衍,此刻他们的目光都在明里暗里望着入口,各怀心思等着法兰克的到来。
巴顿进门前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姗姗来迟的他一瞬间就成了全场的焦点,那种感觉简直是如芒在背,他硬着头皮快步朝为首的亚瑟走去。
等了半天却不见法兰克,亚瑟嘴角边虚浮的笑挂不住,他双眼微眯看着匆匆而来的巴顿,面上已然带了薄怒,巴顿见状赶紧低声开口解释:“陛下,上将有事,今天的宴会来不了。”
“有事来不了?”
亚瑟轻轻出声,他那双和法兰克如出一辙的蓝眸盯着巴顿,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巴顿背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全冒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将法兰克的原话复述:“上将说,今日的宴会您足够面对,您也该独当一面了。”
巴顿垂着头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他不敢看亚瑟的脸,要知道他听见法兰克说这话的时候都觉得气。
短短的几秒钟仿佛被无限延长,就在巴顿背后的衣服要被冷汗浸透的时候,冷不丁一声轻笑,他小心翼翼抬眼,就看见亚瑟单手撑着脸嘴角微勾扯出了一个笑,他的声音很轻,除了巴顿只有他身后沉默不语的影子安塞尔能够听见:“哥哥这是在生我的气,因为什么呢?因为我这三个月没有完成他布置的作业,还是因为……”
亚瑟的唇畔无声地张了张,一个几乎听不到的音节从他的唇齿之间弹出来,巴顿猛地低下头,他离得近读懂了亚瑟的唇语,那未发出的无声音节赫然是“谢桑”两个字。
其实法兰克的话并无问题,盟国的使臣团来朝他身为联邦最高执行官虽然也能作为东道主迎接,但是一国君王帮其接风设宴更是天大的荣誉,使臣团亦是无话可说。这些年欧亚联邦不再像前些年那样蠢蠢欲动不安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打算放手,让亚瑟学会独当一面。这些其实法兰克早就有打算,并非一朝一夕突然冒出的念头,而这次的使臣团之事正好就是一次历练。当然了,法兰克并不是会主动解释的虫,而他因为谢桑多次破例,因此亚瑟和巴顿回错了意也是正常。
法兰克的缺席着实是在意料之外,使臣团虽然惊诧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他们神色各异,眉来眼去眼神交流一番。身为上位者最在乎的东西莫过于面子,被当众下了面子,由此可见的欧亚联邦帝国这对当权者的兄弟之间关系也并非那么融洽,那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心怀鬼胎的使臣心中暗喜,身为朝臣揣摩心思是他们必备的技巧,他们沾沾自喜地以为这是一个切入口,口吻中满是替亚瑟说话的打抱不平:“两国邦交事关国之大事,法兰克上将竟然如此行事,简直是不把陛下您放在……”
“他如何行事了?”
使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亚瑟直接打断,只见刚亚瑟唇边毫无笑意,居高临下看着说话的使臣仿佛眼眸寒凉,他重复了一遍:“你说他如何行事?”
冷不丁被亚瑟的视线吓到了的使臣将口中斥责的话咽了回去,本能地求生欲望让他疯狂摇头否认,甚至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是臣下说错话了,喝了酒说话没过脑,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使臣还算是聪明,舍得对自己动手,手下没有留情两巴掌落下去脸直接就肿了,毕竟是盟国的使臣弄不好会伤了两国和气,亚瑟冷哼一声开口道:“欧亚联邦不是瑞纳金,我不知道你们在瑞纳金都怎么做事怎么说话,但是在这儿,别用你们那套阴谋诡计揣测我们兄弟,别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家风不正才会满脑子都是兄弟阋墙这种丑事。”
心脏看什么都脏!
亚瑟正生着气,这个没头没脑没眼力见的家伙还好死不死撞他枪口上来,若不是因为这是瑞纳金的使臣团,他早就把虫拉下去打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法兰克是他哥,他们算哪根葱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指责他行为不端?!
亚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怒火,眼不见为净一般地挥了挥衣袖:“两国邦交确实是大事,但是若是你们真的在乎这大事,说话前最好动动脑子,管好自己的嘴巴。”
闻言跪在底下的使臣讷讷应是,欧亚帝国的外交部部长见状掏出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上前做和事佬打哈哈:“陛下,时间差不多了,您看什么时候开始?”
看着肿着脸的使臣灰溜溜地缩到角落,亚瑟眯起眼朝身侧的侍从看了一眼,后者收到他的视线悄悄退下。亚瑟抬起倨傲的下巴,脸上扬起一抹合乎礼仪的笑容,仿佛刚刚发怒的并不是他,他起身端起一侧侍从送上来的酒杯晃了晃,鲜红的酒液在被子里晃荡出好看的波纹,他朗声道:“各位,各位……”
宴会上所有的虫的目光都被他吸引,年轻的虫帝将手中的酒杯举起,他站在台上俯视着底下,像是戴上一张完美无缺的面具:“感谢各位不远万里来到欧亚联邦,家国无小事,各位辛苦为国奉献,实乃国之栋梁,今天的宴会虽然是接风宴但更是对诸位辛劳的赞扬,现在让我们一起举杯祝欧亚联邦和瑞纳金帝国友谊常青!”
第一次没有法兰克坐镇,年轻的君王却毫不怯场,他高举酒杯双唇轻抿红酒后,端着杯子朝下方的使臣团走去,他身上的烫金暗纹在汉白玉造就的台阶上逶迤而过,恍惚间巴顿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法兰克的影子。
亚瑟并没有在宴会上久待,且不提他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法兰克的缺席和那个没脑子的使臣让他憋了一肚子气。他不是瞎子自然看出来此次前来瑞纳金帝国的使臣团心怀鬼胎,他不想浪费时间和他们勾心斗角,恩威并施地吓唬对方一波后把任务担子交到外交部长头上后就离开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是外交部长连这么些个虾兵蟹将都处理不了,那就可以准备收拾包袱下岗了。
……
“你说什么,赛车?”
刚刚在席面上有外虫在场不好开口,如今方便讲话后亚瑟从巴顿的口中问出了法兰克缺席的理由,他脸上的神情简直跟生吞了一只大头苍蝇无甚区别。
巴顿点头,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同样地一言难尽,很显然在他们的印象中赛车场这种地方和法兰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亚瑟一口白牙都要咬碎了,此刻在他的心中谢桑祸国殃民的形象彻底板上钉钉,他一把将身上的华服扯开往地上一扔,喊了一声:“更衣,吾要微服出访!”
“微服出访”的亚瑟在半小时后来到了凡尔赛赛车场,门童满脸笑容说着欢迎词快步迎上来,还未靠近就被剑鞘挡住,看着一身掩饰不住杀气的安塞尔他极有眼力见地退后一步保持距离,他看着目标明确往雅间上冲的亚瑟掏出对讲机联系经理。
这边,亚瑟站在雅间门口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门,门口就是一张巨大的屏风,将雅间内的景象遮挡的严严实实,他心下一惊快步朝里头走去,看清站在透明弧形观景台前的法兰克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喊了一声:“哥哥!”
察觉有虫进来的法兰克闻言扭头,看见亚瑟和他身后的安塞尔他略微一愣,随后眉头蹙起,很显然,这个时间点亚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亚瑟快步朝法兰克走去,视线同时朝四周看去,房间里很整洁干净,并没有他想象的污糟画面,亚瑟没发现谢桑的身影。
“哥哥,你——”
法兰克看着喘着气拉着他想要说什么的亚瑟,皱着眉倒了杯水递给他:“喝完再说。”
亚瑟此刻哪有心情喝水,况且他满肚子的火也不是一杯水就能解决的,他将水杯随手一放拉着法兰克,急急开口:“哥哥,你跟我走。”
说着亚瑟拉着法兰克就走,但他没有拉动,他扭过头就看见法兰克不动如山,他听见他说:“去哪里?亚瑟,你不该在这里。”
“那我应该在哪里,宴会厅里头和那群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勾心斗角吗?!”
亚瑟喊道,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委屈,他紧紧地抓着法兰克的手臂,看起来像是一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他比谢桑还要小两岁,是法兰克抱在怀里养大的,他和法兰克之间的关系比起普通兄弟更为紧密。
法兰克下意识皱眉,声音发冷:“他们欺负你了?”
亚瑟抿着唇,他的哥哥还是和从前一样好,下意识就维护他生怕他被欺负,可越是这么想着委屈就越发不可收拾:“哥哥,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虫丢在那里?”
亚瑟这话说的实在夸张,这一场接风宴不算仆从侍卫起码一百多号虫,其中三分之二都是欧亚联邦帝国的官员,都是法兰克带着亚瑟见过的熟面孔,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到孤身一虫的地步。
法兰克沉默片刻,看着面露委屈的亚瑟神情有些无奈:“……亚瑟,外交部出席的官员超过三十位,巴顿也在场,你还有一年半就成年了,也该独自面对了。”
亚瑟捂着耳朵喊道:“我不要,我才不要学会独当一面,哥哥你难道会离开我吗,为什么要我学会独当一面?!”
法兰克静静看着捂着耳朵拒绝接受的亚瑟,对方的抗拒在他意料之中,但是这并不能动摇他的想法:“亚瑟,你是一国君主,帝国最终还是要交到你的手里。”
欧亚联邦帝国上将专断妄图越俎代庖将亲弟弟当作傀儡之类的谣言已经传到了法兰克这位故事正主的耳朵里,法兰克相信亚瑟不会听信这些话,但是虫心难测,有谁能知道未来的事情呢,况且放权本就是他一直考虑的事。
法兰克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不待在宴会上?”
亚瑟撅着嘴,丝毫不见在宴会上把使臣团吓成软脚蟹的威风模样:“他们说哥哥你的坏话,我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
闻言法兰克深深看了亚瑟一眼,张了张嘴。
亚瑟率先开口抢先一步,他始终牢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哥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那只雄虫要求你来的吗?”
亚瑟口吻中对谢桑的不满都快要溢出来了,法兰克静静注视着他:“亚瑟,他有名字,他叫谢桑,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赛车,还有是我要带他出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哥哥喜欢赛车?”亚瑟想也不想就开口,言语中带着狐疑,很显然他以为法兰克说的话是在为谢桑找借口开脱,如是想着他对谢桑的感官更差:“他在哪里,这么不见虫影?”
“他叫谢桑。”
法兰克纠正了亚瑟对谢桑的称呼,说完他才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去洗手间了,我在等他。”
法兰克抬了抬手卷起被亚瑟扯松开的袖子,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无形间散发着魅力:“亚瑟,你要有礼貌,学会尊重对方,还有我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看着面前从头到脚都透露着涵养,从哪里看都优秀的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法兰克,再想一想有过一面之缘满嘴粗话的谢桑,亚瑟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他不明白为什么法兰克会喜欢谢桑,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哥哥,你到底喜欢那只雄虫什么?”
法兰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亚瑟,他看着亚瑟低着头不情不愿地屈服,重新问了一遍问题:“到底为什么喜欢……呃谢桑,他没有礼貌满嘴脏话,而且他对哥哥你一点都不好,他就是仗着哥哥你喜欢他就欺负你,他凭什么朝哥哥你撒气,就凭他的身份对哥哥你说的那些话足够把他关到大牢几百遍了!”
亚瑟说着话是咬牙切实,全是真情实感,他并不知道谢桑对法兰克做的一切,若是他知道谢桑在和法兰克发生关系那天连裤子都没提就不买账,还干出这种混账事,他怕是得把谢桑拆成一百零八块骨头。
法兰克沉默片刻,开了口:“他不是故意的,他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变成这样。”
亚瑟不服气:“痛苦就能随便骂虫了?痛苦就能不讲道理了?哥哥,你别帮他说好话了!”
法兰克:“我关着他拦着他,所以他才会这样,他的内心柔软善良……”
“柔软?善良??”
亚瑟简直要被气疯了,他第一次知道自家哥哥竟然还是个恋爱脑:“哥哥,你到底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你不是事事都要求有证据的吗?我看他的脾气坏到全帝国都挑不出第二个了!”
就凭亚瑟和谢桑的短短一面,他丝毫想不出柔软善良和谢桑有什么关系,而且他还从巴顿那里得知谢桑的脾气很坏,酒店那三天他把能砸的都砸了个遍!
法兰克:“亚瑟,你看东西太表面了,如果他真的想你说的这么坏,那我问你,这些天照顾他的侍从有哪个受伤了吗?”
亚瑟被问得一噎:“……这我哪里知道。”
法兰克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他立体的五官上打落阴影,他看起来有些寂寥:“谢桑身边的虫没有一个受伤,从始至终他伤害的都是他自己。”
一个心坏心狠的虫绝对不会为了不踢伤仆从而拉伤了腿,他也绝对不会在看见被虫差点被他摔的东西砸到而变了脸色,也不会为跳楼当天那看守不利的士兵求情。就连咒骂,也是那么一句重复来重复去的。都是强装出来的表象。
法兰克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他抬眼看向对面不明所以的亚瑟:“亚瑟,你们都问我为什么喜欢他,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知道面对他我无法放手,我想让他高兴开心。”
法兰克忽然顿了顿,他身为保护者的形象太久了,这些年学的都是让自己如何变得无坚不摧,向虫展现软弱的一面对于他而言实在太难,他闭了闭眼,嗓音艰涩最终吐出一句很短很短的话:“亚瑟,我也有私心。”
谢桑就是他的私心,这些年以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学会压抑本我,可是他错了,爱欲如野火,不知从何处起,也不知从何处终。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谢桑的,是因为窥见雄虫强装出来凶狠表象下的脆弱吗?还是因为那几乎吞噬灵魂让虫震颤的痛苦?不过是一点在意,一点又一点,等他恍然惊觉,野火已然迎风起。漫天大火之后会有春生吗?
有谁知道?
他们兄弟之间的谈话很专注,在他们都没有发现的角落,去而复返的谢桑静静站在屏风之后,厚重的屏风洒落阴影,和墙壁之间恰好形成一个能让他藏身的的三角区域,他低着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神色莫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