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泽当然生不了崽,司景也生不了崽。蛟龙把刚刚那句话反复想了几遍,越想越觉着不对味儿,“不是,你们种族难道不是母猫生崽?”
司景瞧着他,觉得他脑袋被二哈踢了,“是啊。”
“那——”
那你找个母猫就成了啊,怎么就不能有崽了?
司景没好气,“就是因为我是公的,所以生不了啊!”
蛟龙彻底被他给整懵了,半晌也憋不出一句话。最后才看了眼时间,蹙眉,“快到第二次的时候了。”
已经是晚上七点。
司景嗯了声。
蛟龙问:“你准备在哪儿过?”
在哪儿?
司景想了想,双手插兜,站起身来,说:“我回家吧。”
他自己开车来的,蛟龙没驾照,也不能送。知道他肯定能赶在十二点之前回到家,便嘱咐他几句,又问:“需不需要我陪着你?”
司景看他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变态。
“你陪我干嘛?”
老父亲蛟龙忧心地从头发丝里长出了龙角,“免得你到时候哭鼻子啊。”
司景停住了步伐,不可思议地扭头问他:“我什么时候哭鼻子了?”
“幼崽都是会哭的啊。”
蛟龙理所当然道。
司景差点儿拿脚踹他。
可我不是幼崽啊!
我特么都好几十岁了,正儿八经的猫中大佬圈里一霸!只有我让别人哭鼻子的份,哪儿有自己哭鼻子的?
蛟龙犟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司景独自坐进车里,把口罩带好,车窗玻璃都升起来,好歹还有点自己是个当红流量的自觉。他开着车沿着熟悉的路向回走,橙黄的路灯一路亮着,司景的银车汇入了灯火通明的车海。
考了驾照不过两年,司景也不算是个老司机。途径一个没多少车流的路口,他将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盯着前方,瞧见绿灯了,便松开刹车,踩上油门,却在车辆蹿出去的一瞬间,隐隐觉得车前窜过了什么。
是一道黑影。
司景猛地重踩了一脚刹车,将车停下来,忙下车去查看。
地上躺着个黑色的影子,被隐在车的阴影下,瞧不出究竟是什么。司景怕是撞到了过马路的猫狗,在它身边蹲下来,打开手电筒,照向地面。
手电筒的灯一恍,他却像是一脚踩入了云里,什么也看不清了。
再费劲儿地睁开眼时,他正躺在垃圾堆旁。污水横流,味道也相当难闻,里头说不清是哪家的肉腐烂了,几只苍蝇正围着他的位置转来转去,司景垂下脑袋,瞧见了自己的腿。
那腿甚至比现在还要短,只有肥肥短短的一小截,上头的绒毛也是细细的、稚嫩的,蓬松着,远不及如今这般顺滑。他似乎受伤了,这会儿钻心的痛顺着后腿蔓延过来,毛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渍。他这才意识到,刚刚那腐烂的味道不是别的,是自己腿上的伤口。
……见鬼了。
谁打了我?
司景费劲儿地站起来,更生气。这谁这么大的胆子,不仅打了他,居然把他给扔在这鬼地方?
没听说过他的名声还是怎么着?
他试着调动起体内的力量,却诧异地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入目只有这个脏污不堪的垃圾堆,旁边有一小截骨头,像是刚刚被他自己翻出来的。司景有爱干净的小毛病,跌跌撞撞往前走,试图离这地方远一些。
有马车停在不远处。司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猜测这难道是哪个剧组在这儿拍戏?
不然都这年头了,怎么还会有马车这种东西?
他勉强走了几步,瞧见里头的人下车了,怀里还抱着什么。
是只猫崽子,浑身的毛雪白雪白,蓬松的大尾巴左摇右晃,相当漂亮,比司景自己的毛色还要纯正。抱着它的小姐露出秀气的绣鞋,被扶着踩在车蹬子上,小心翼翼下来。
“这个可真漂亮,”他听到有人夸,“比之前的那个还俊……”
小姐抿嘴笑了笑。司景看清了她的侧脸,忽然间立起了耳朵。
——是她。
他哒哒朝前跑了两小步,又目不转睛注视着。
是她!
他这才抬头,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他当年的第一个家。而如今,他的第一个主人抱着新宠,眼里流淌的是与当初别无二致的喜爱。旁边伺候的丫头问:“小姐,这个还起名吗?”
“起,”那小姐说,“怎么能不起?”
她的手揉在新宠的头上,蹙起眉头,缓缓思考着。最终却道:“再想一个实在太麻烦了。不如还用之前那个的名字,就叫安德烈吧。”
猫被抱在怀里,细长的手指逗着它的下巴。有人轻轻地喊,“安德烈,安德烈?”
“……”
司景的喉头忽然有些酸。他没有再去听这个与自己相同的名字,扭头就要往回走,可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牢牢锁住了他的腿,让他一下也动弹不得。视线里的那只猫穿上了他用过的小鞋子,被同样的布巾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
而他灰扑扑的,更像是只拖着尾巴的老鼠。
司景定定地看了许久,忽然抖了抖耳朵,仿佛在笑。
他不知把他困在这时间里的东西有什么目的,但若是想凭借这个来刺激他——那也未免太过可笑。
自怨自艾?自怜自哀?
开什么玩笑。这俩词要是能落到司景身上,那才是见鬼呢。
司景向来信奉另一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反正只是梦境,司景干脆气势汹汹直接冲了上去,咬着裙角就开始用劲儿踢:让你扔我,让你扔我,哪儿来的胆子你就敢扔我!
你有本事扔我了,当初就别把我带回家养啊!
你有本事不要我了,就别再去祸祸其它的猫啊!
你个没良心的两脚兽!
毛上的脏污全都蹭在了小姐的裙子上,小姐哀叫一声,猛地跳起来,身旁的人拿着扫帚急匆匆地向着司景挥过来,司景躲也不躲,相当理直气壮地蹬着后腿,把小姐的鞋面都蹬上了一层土,像是猫在埋自己产出来的神秘宝贝。
这种臭不可闻的,得埋了。
得埋。
他埋着头吭哧吭哧地扒拉土,等那些人气急了,俯下身来捉他,他才一瘸一拐地从腿的缝隙里逃跑了。正乐不可支准备再给人房门口扔几只死老鼠,后脑勺却猛地一阵钝痛,司景腿一软,险些跪下来。
……到时间了。
他不知在这幻境里头被困了多久,如今,第二次的天罚已经来临。
痛意从四肢五骸里疯狂地倒灌进来,狂涌着洗涤着每一根血管,毛孔里像是被插入了细细的针,非要把这身皮囊撕扯下来,才能缓解这让他近乎发狂的疼痛。
眼前血红一片,司景趴伏在地上,连一声也发不出了。
最后的一个念头却是阚泽。
他这么长时间也没回家,人形六神,恐怕会担心吧?
——
油烧的滚烫,阚泽把小黄鱼扔下了锅,炸的金黄酥脆才捞出来。他将晚上的菜色摆好,随即骨节分明的手扯开了围裙带子,顺手把那条印满了猫的围裙搭在椅背上。
已是晚上九点。
走之前,司景信誓旦旦与他承诺,八点之前定然会到家。现在已经迟了一个小时,阚泽蹙着眉,心里有些不安。
分盆在阳台上一个劲儿晃叶子,似是在指责:谁让你允许他自己出去的?
阚泽薄唇微抿。
他深知司景的脾气。自由散漫,并不喜欢被过多禁锢,阚泽还想把猫崽子留在身边,准备着过个一生一世,自然不会逆着他的脾气来,毕竟摸毛都是要顺毛摸,若是逆了,只怕分分钟便要炸。
他疼司景,也不愿把他拴的太死。只是去见个老友,无需过多干涉。
分盆拿叶子捶着花盆,简直痛彻心扉。
我早就说那龙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晚还不放回来,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想拐我们家猫?
阚泽没搭理他的忽然抽风,径直拿了车钥匙往楼下走。走去的路上,他与妖怪酒馆打了个电话。
“司景?”那头的狐狸满心茫然,“走了啊,走了挺久了……是几点来着?”
他侧过头,毕恭毕敬地和蛟龙确认。蛟龙瞧着电视上的小猪佩奇,头也没回,说:“七点。”
阚泽的眉头锁得更死,沿着去往酒馆的路细细搜寻,来回找了三四趟,找了好几个小时,放出了自身的气味,终于在路边的灌木丛下头听到了声低低的呜咽。他几步跨上前,小心翼翼将土地上的落叶掀开,这才看见了猫崽子,只有巴掌大的司景蜷缩着躺在湿润的土上,浑身都在抽搐,睁开的眼里血红一片,像是蒙上了层血色的薄雾。
太痛了。
无论是尝试过多少次,这种疼痛也是能够摧垮一个人的;即使是再拥有钢铁意志的妖,也能在这样的痛苦下败下阵来。司景的后腿抽动着,茫然地瞪大眼,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露出了凶光。
杀了他!
幻境里的他高举起刀,重新架上了那人脖子。
这些东西,都该杀,都得杀——
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血色,这天,这地,这人,他们好像都是张大了嘴的兽,狰狞着要把他吞吃下去。痛楚无边无沿,可就在这混沌中,他却闻到了另一种气息。
熟悉的……
像是只温和的手,一下子把他的烦躁不安全都熨平整了。有什么人紧紧地抱住了他,一下一下摸着他的毛,声音分明并不大,却像是带着穿透一切的强大力量,猛地扎进了他昏昏沉沉的脑海里。
“小花!”
身体被反复摇晃,轻声地哄。
“小花……”
司景疼得张开嘴,下意识咬住了什么,像是人的手臂。手臂的主人并没有躲,反而将那块皮肤向他嘴边又凑了凑,由着他把尖尖的牙齿刺进去,温度没消失,疼痛着痉挛着的筋脉却像是被抚平了,无数条茎叶从男人的袖子里钻出来,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猫崽子躺在这网上,咬着男人的手,尝到了略微腥涩的血味。
腥涩,却香甜。这味道如同一剂舒缓剂,慢慢将那些痛楚都淹没了。痉挛逐渐退下去,男人像是看出了什么,顿了顿,猛地把另一条手臂也划破,将那些血挤出来,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猫崽子的嘴微微颤抖,鼻子被血染红了一小片。阚泽抱着他,心却砰砰跳的愈发厉害了。
若是上一次看见时,他还不知晓这到底是什么;如今,他已经明白了。
春天才会有,每月一次,从午夜开始——
这是天罚。
可司景怎么会有天罚?
他的心跳如同擂鼓,再次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着猫崽子的模样——奶茶色的毛,眼睛是漂亮的橄榄青,圆而大,浑身上下只有尾巴上有一小抹橘色,高高翘起来时,就像是个倒过来的感叹号。
他曾无数次想过,这模样,当真是和当年的小花像极了。他也想过,司景不是那只猫,那更好;毕竟,当初那样的苦,他宁愿司景从未受过。他希望司景生下来就是拥有万千宠爱的,被捧着,被护着,平平安安,一路顺遂,永远能嚣张地冲人炸起一身的毛。
……可若是他就是当年的小花呢?
若是这份相像,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呢?
阚泽之前从未考虑过,他知晓小花只是只普通的猫,虽然开了灵窍,却并未到成妖的时机。这么些年,他始终相信,小花定然死在了当年的炮火里。
一只没有成精又心心念念着报仇的猫,会被战争吞的渣都不剩。
但此刻把司景和蛟龙联系起来,他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兴许司景并不是独自成精,而是借用了蛟龙的修为,那短时间内成精,并非全无可能。
……
等等。
阚泽的念头忽然一顿。
司景。
在这之前,他未曾仔细琢磨过这两个字。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养小花的那对村民,他们的名字是……
他从记忆深处看到了那两个名字,心尖尖忽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一对夫妇,男的叫赵大司,女的叫李春景。
……
不会有错了。世上哪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阚泽的手停顿许久,终于放置在了怀中猫崽子的头上。他慢慢加大了些手上的力气,一时间说不出心头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只是浑身上下仿佛也跟着这傻猫崽子一起疼——他把其中的一只爪子握紧了,甚至不敢去想,这么些年来,司景独自苦苦支撑,该有多难过。
该受过多少痛、吃过多少苦?
司景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勉强掀起眼帘,像是认出了人,细弱地叫了声。嘴贴着男人手腕上的伤口,他伸出舌头,慢慢舔了舔,眼里含了歉疚。
阚泽的嘴唇微微颤抖,覆在他的脑门上。
“不会有了。”
他抵着那毛脑袋,像是句誓言。
“……都不会再有了。”
这些,我不会再让你经历第二次了。
司景这会儿形态还有些不稳,转眼间变为人形,被男人拦腰一把抱回车上。他腿软脚软,身上裹着阚泽的外套,两条腿光着,声音沙哑,“这是怎么了?”
阚泽发动车子,手心都出了汗,勉强低声道:“先回去。”
他将司景抱回去,也顾不得再戴口罩,好在外套宽大,几乎遮完了身子,只露出两条小腿,和当猫时完全不同,线条修长而漂亮,是让无数媒体及粉丝都交口赞叹的一双腿。司景被他抱着,隐约觉着有些不自在,踢踢他,“我衣服……”
“全掉土里了。”
阚泽把他的脚腕牢牢握住,不允他再乱动,“抱好。”
司景的双手别别扭扭环住他脖子,觉着这动作简直是侮辱自己一届猫中大佬的尊严。可这气味又着实好闻,他吸了两口,忍不住把头都埋进去,低声嘟囔:“我要睡觉。”
阚泽护着他,说:“回去睡。”
司景说睡就睡,迷迷糊糊中让阚泽擦了擦身,随即一股脑滚进了被子里,在枕头上蹭了蹭,万分疲惫的大脑几乎是立刻便下达了睡眠指令。阚泽没有再折腾他,只坐在床头静静地望着他,一直坐到了天光大亮。
醒来后,微博上已经变了天。袁方和房渊道夺命似的打电话,俩手机轮番打也半天没见人接,干脆砰砰跑过来砸门,心急如焚。阚泽将门打开,俩经纪人活像俩门神堵在门口,张嘴就说:“你和司景干什么了?”
阚泽挑眉,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的祖宗!”房渊道急的直蹦,“司景都这么长时间没出现了,这几天也不知道那家媒体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在楼下蹲了好几天了!……你俩到底干了什么,才能被拍成那样儿?”
阚泽从他递过来的手机上明白了究竟是哪样。司景露出腿脚被他抱着,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两人从同一辆车上下来,这照片,只能用“活色生香四字形容。
“你知道网上都炸成什么样了吗!”房渊道用力搓自己眼镜,“公关部都快急死了,你俩——”
他的话忽然梗进了喉咙里,瞪大了眼瞧着阚泽后头,被声响吵醒的司景披着浴袍出来,踩着毛拖鞋,顶着一头睡炸了的小卷毛,神色相当不耐烦,“怎么这么大声啊,我不是请假了吗?”
“……”
“……”
俩经纪人都张大了嘴,像是准备活吞下两头鲸。
……
我特么是见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