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炎炎,蝉鸣乱耳。刘俭缓步穿过回廊, 向里间走去。大赵立国后, 依前朝规矩, 把国史和历法分作两部。太史监修史,钦天监掌历。他这个钦天监天文令, 也有五品官衔。并不比史官差上多少。
更何况,陛下还极看重监内诸务。
迈步进入庭院,一座高台映入眼帘。跟太极殿前的钟楼有些相似, 这高台也是木质, 顶端安放浑仪, 可测算天象;下方则是浑象,用以演示。两者一动一静, 犹若天地乾坤。在高台侧面, 还有一个柱形副塔, 脚架高耸, 尚未完工。
这是天子下旨修建的观天镜。此物与千里镜相仿,但是规模大了百倍。建成后, 能望万里之遥。为了这新奇物件, 莫说工部绞尽了脑汁, 钦天监也不知派出了多少人手。等到真正调试完毕, 当能一探九天玄机!
不过这天文台, 不是他今日前来的目的。绕过高台,他走到小院西面的房舍前,推开了其中一扇门。一股酸臭味立刻扑面而来。
举袖掩鼻, 刘俭皱起了眉头:“子乐,你几日未出门了?”
大热的天,屋里没放冰盆,亦没有打扇的婢女。几日不沐浴,味道可想而知。然而坐在书桌前的男人浑不在意,衣衫大敞,发髻散乱,胡子上还沾着些米粒。若是让言官看到,说不得也要参他个不重仪容的罪过。
见对方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刘俭叹了口气,迈步进屋。挨个打开了窗户,又把散落在地的纸片归到一处,放在了对方眼前,方道:“子乐,该歇歇了。”
这时李欣才发现了屋里多了一人,烦躁的用笔杆搔了搔乱发,他敷衍道:“正算到关键时候呢,再等两日吧!”
“今日可是丁巳朔。”刘俭不动声色,扔出一句。
李欣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该日食了?现在什么时辰?观天镜修好了吗?”
一串发问犹如连珠砲,刘俭答得不紧不慢:“不忙,还未到申时。观天镜仍在调试,不过就算修成,也不能直望日轮。”
这两年会发生的日食,李欣都仔细计算过时间。六月丁巳朔这次,在是申正一刻。左右偏差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作为推算人,李欣当然要看结果是否准确,加之观天镜的营造,更是让他满心期待。
听刘俭如此答,他恼道:“这时不望,哪还有其他机会?工部都是些废物!”
这反映倒是未出所料,刘俭拿袖拂去榻上灰尘,坐了下来:“总归是没法用了。先坐,我有事想同你说说。”
李欣冷哼一声:“不会又是要我招助教吧?蠢人太多,耽误时间!”
李欣厌烦教学,更烦钻研时身边有人打搅。但是刘俭自梁府时就一直在带学生,乃至现在出任了天文令,依旧会在身边放些助教。因此关于助教之事,两人已经争过数次,至今还没有结果。
刘俭到不在意他的态度,直接问道:“师兄可知,去岁钦天监共得了多少奖金?”
“嗯?”李欣有些莫名其妙,“不是发了二十贯吗?”
现在京官薪俸,一半是米,一半是钱。像刘俭这样的五品官,除了禄米和职田所得外,每月还能有三贯俸钱。现在开明通宝硬挺得很,然而一年下来,也不过是三十六贯。但是李欣的奖金,就足有二十贯!若是让那些清水衙门的官吏听到,怕是要红了眼。
刘俭纠正道:“二十贯是你所得。去岁钦天监共得了一百三十贯,监内上下皆有分润。这数,怕是连六部都绝无仅有。你可知,这钱因何而来?”
“印皇历?”李欣怎么说也是钦天监的人,奖金的来历,还是听过一耳朵的。
“没错。去岁皇历刊印所获,陛下赐给钦天监三成,这才有了奖金一说。皇历年年都要刊印,说不定来年本数还要看涨,只这一样,就足以让监内诸官衣食无忧,潜心数算。”
刘俭这可是肺腑之言。
钦天监中的官员多是学痴,每日埋头苦数,哪来捞钱的机会?多是靠俸禄度日。但是有了这份皇历奖金,就不同了。一旦收复的州郡变多,买皇历的人必然也会增长。长此以往,只是奖金,就足以让诸官囊中鼓鼓,无后顾之忧。
李欣对数字的敏锐无人能及的,但是对钱,却没什么执念。他皱了皱眉:“那又如何?就算没有奖金,皇历不还要推算吗?”
“子乐只知皇历,未曾想过其他吗?”刘俭反问道,“非止钦天监,工部、户部、太医院若是出了有利民生,可刊行天下的书籍,亦能领到褒奖。哪一代,有过如此德政?陛下重百工,对我等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然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
从桌上捡起张纸,轻轻一摇,刘俭叹了口气:“就如你这两年着迷的经纬之度。即便能改良牵星板,制出六分仪,想要得各地之数,不还要遣人测算?若是多几个助手,岂不事半功倍?”
“世人多愚,放在屋里总是碍手……”李欣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他也不是没用过助手,但是个个愚笨,还赶不上他这师弟,跟他的恩师刘徽,更是相去千里。
“那都是何时的事了?”刘俭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当年咱们身边不过是些小童,就算到了求知院,也只招些生徒。但是现在不同,科举每年都有两次,明算、数理等科,更是有能二三十人取中!若是从这些人中选取,定然能挑出良材!师兄啊,他们可都是学着《九章算术》长大的,按理说,都与我二人同门。若能多招一些进钦天监,莫说手头杂务,只是师道传承,就是大功一件。难道还都让户部、工部那些人抢去吗?”
明算一科取中的士子,也是极为抢手的。别说户部、工部了,就是下面州县也要招来,处理衙门账目。如今账簿格式已变,若是被上面查出纰漏,谁也担待不起。因而钦天监要人,还真要争抢一番才行。
这话总算挠到了李欣的痒处,他犹豫片刻:“那我先选两个试试?”
刘俭面上一喜:“只要子乐有此心,万事不愁!”
钦天监可是清贵去处,在这里非但能潜心数算,还有天文台这等利器。再加上荷包鼓鼓,还怕缺了助教吗?从求知院里借调,都轻而易举。他这就回去拟奏折,定能得陛下恩准!
看着李欣仍旧不怎么乐意的表情,刘俭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了枚千里镜:“没有观天镜,也可用它。咱们在院内立个纸墙,用白纸反射日影,再用千里镜细观,应当就不会伤眼了。”
李欣大喜,立刻起身:“那还等什么?”
被扯住了衣袖,连身形都拉的踉跄。然而刘俭面上笑容,始终未曾褪去。他这个师兄,平生最痴。没有成婚,亦无子嗣。若不再不找几个门生,一生绝学又如何传下?旁的他帮不上忙,但是让“李欣”之名在青史之上留下点印记,还是可以试上一试的。
一前一后,两人就这么急匆匆赶出门去。
隔日。
“陛下,昨日天有异象。臣以为,此乃上天谴伪汉恶贼之兆。自四月起,雍州再起蝗祸,匈奴倒行逆施,侵我疆土,害我生民,为天不容!”一上朝,枢密使令狐盛便出班奏道。
这当然是早就安排好的套路,国内也为了征西大战,准备良久。只是没想到连蝗灾都出来帮忙。
梁峰微微颔首:“卿所言甚是。伪汉居雍秦,实乃卧榻之患。今有天象所示,当引兵伐之,平定雍、秦!”
朝中众人都是精神一振。这是要对匈奴展开全面攻势了!只要匈奴一平,大赵就只剩下南面一个敌人。一统天下,岂不指日可待?!
目光扫过群臣,落在了一人身上,梁峰唇角一挑:“奕将军,朕命你率兵五万,出讨匈奴!”
当年大赵尚未立国,伪汉来攻时,就花了六万人马迎敌。现在灭国之战,反而只派五万,这是否太过托大?
然而奕延面不改色,跨步出列:“臣领命!不破匈奴,誓不归朝!”
“朕静待佳音!”
两人的目光,叠在了一处。有郑重亦有锋芒,但是同样豪气干云,无所畏惧。
没了刘渊,没了刘聪,没了刘曜,没了石勒和王弥。现在的匈奴,还有什么?是时候,让那些曾在四境洗掠,扰得天下大乱的凶徒,付出代价了!
当日,大军在王城誓师。三日后,兵马齐动,挥师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