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 看向衙役指向的方向。
蒙蒙细雨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远处的树,近处的草, 在这层浅灰的笼罩下,显得暗淡许多,好像天地都失去了本该有的色彩。
但就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间,穿着一身靛蓝色粗布长衫,身上沾满泥水, 牵着缰绳一瘸一拐地朝着这里走过来的季冠灼,成了唯一的色彩。
师从烨呼吸微屏, 大步朝着季冠灼走去。
他每一步都迈得极大, 身上的布料吸满了雨水, 沉甸甸的裹在身上,却因着他的动作被甩到身后。
走到季冠灼身前,他没有片刻犹豫,将季冠灼纳入怀中。
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 吸走体表残存的热意。但有更加滚烫的热意从胸口传来,是师从烨身上的温度。
季冠灼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alpha的体温如此之高,高到几乎让他觉得有些发烫。
鼓噪的心跳声从身躯相贴的地方传来,逐渐跳做一处。强有力的手臂用力地揽着季冠灼的后背, 像是不能承受又一次失去。
季冠灼受伤的脚虚虚地踩在地上, 抬头去看师从烨脸上的神色。
距离太近, 他只能看到师从烨优越的下颌线条,看不清师从烨脸上的神情。
但他们刚刚在不久之前进行过一次临时标记, 信息素的交融能让他感知到一部分师从烨的情绪。
师从烨在紧张,没来由的。
无边的落雨下, 他双手用力收紧,力道大到几乎让人感觉到疼痛。
但也只有在这样用力的拥抱中,他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季冠灼还活着。
急促的呼吸在两个人耳边回荡,含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
良久,师从烨才轻轻放开季冠灼。
他的唇抿得极紧,低头去看季冠灼的脸。原本白皙的脸被雨水泡得泛白,柔软的唇瓣也失去血色,苍白的好像失去所有生机。
师从烨呼吸陡然急促几分,用力抓紧了季冠灼的手腕。
衙役,吴优,乌乡百姓。一百多双眼睛盯着这里,他说不出让季冠灼以自己安危为重的话。
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终究还是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路上。
天光大亮,已无需季冠灼引路。
他绳子早已解开,此刻被柒九背着跟在师从烨身侧,用嘶哑的嗓子讲述昨夜发生之事。
讲到最后,季冠灼脸上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多亏皇上派这位大人暗中保护我,昨日叫醒百姓一事,想必他也出了不少力气。”如此才能及时叫醒那些百姓,再晚一些,便是他也要连着洪流被冲入旧乌乡里。
他的脸色极白,许是因为陡然放松下来,眉眼里写满疲色。但存于眉眼间的感激做不得假。
师从烨没有说话,只是有些不大自然地抿唇。
他还是信不过季冠灼。
季冠灼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正好是在他病症几乎要控制不住之时,又恰好能缓解却不能根治他的病症。
再加上他身份不明,又难以说清自己来处,容不得师从烨不怀疑。
但对上季冠灼坦荡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年轻的帝王第一次有些心虚。
“是属下应为的。”柒九横插一句。
叁七远远看着,急得都要把大腿拍肿了。
怎么回事,这个柒九是怎么回事!季大人和皇上两人天造地设,他个妖魔鬼怪插什么嘴!
他就不该跟这个锯嘴葫芦一起出任务,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瞎插嘴。
真是急死他了!
季冠灼陡然回头。
他趴在柒九背上,转身的动作如此明显。即便身形瘦削,不至于让柒九脱手。但如此大幅度的动作,还是被师从烨发现。
“怎么?”师从烨哑声问道。
“好像有人在看我们这里。”此刻雨水已然停落,但整个世界仍旧笼罩在阴云中。他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却仍旧放心不下来。
即便后来他也派人到那几个挑事之人所在之地查探过,发现的确已经人去楼空,但他想不明白。
那些人费尽这般心机,就为了挑起朝廷和百姓之间的争端。又怎会临时离开?
察觉到季冠灼的目光,叁七下意识地缩回头,没忍住拍了拍胸口。
师从烨手下暗卫共九十个,以拾一到壹百为号,除却拾一这个明面上的侍卫总管,其他人皆在暗中行事,各司其职。
叁七平日主要在扶京中收集消息,整日潜伏在茶馆风月楼之间,轻功是这些暗卫之中最优的一个。
他若是有心隐藏,连其他暗卫都很难瞧出。季冠灼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师从烨回眸扫了一通,淡淡地道:“无人。”
老祖宗都已经发话,季冠灼便也收回目光,只是说道:“微臣刚来此地之时,曾有身份不明之人刻意隐藏在百姓之中,想要挑起百姓与朝廷的争端。那些人后来虽未尝再出现过,但微臣仍旧有些不太放心。”
这件事,他在信中并未提及过。
即便他猜得到,倘若柒九一直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的话,此事应该也瞒不过师从烨的耳目。
他提及那些人时,并无半分异样。
师从烨猜不透他是试探还是只是问询,他目光扫及季冠灼那张苍白的脸,总觉得季冠灼好似能被人一眼看得到底,又好似深不可测。
是以,师从烨沉吟片刻,眉眼压着沉沉浓雾:“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一行人一路行至新乌乡时,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下第一缕光芒。
淡金色的光芒落在县衙新修的瓦顶上,将整个瓦顶都映成金色。
季冠灼被柒九放下,转头看向县衙中的那些百姓。
他们站在县衙院子里,身上的衣服干了之后,几乎黏在身上。衣服的下摆也都沾染着泥水。
已经干涸的泥水让衣服都变得沉重,昨夜走了那么久,不少人都喘着粗气。
但一双双眼镜都落在季冠灼身上,像是不愿意离去。
季冠灼陡然一笑。
他脸色仍旧发白,唇瓣也几乎失去血色。
但因为他生得太好,这种失色越发显得他格外清透:“昨日之事,各位也受惊了。雨水脏污,还请各位先自行回去沐浴休息。倘若腹中饥饿者,可以沐浴后再行回来,我会命人准备好白粥的。”
当日师从烨所批款项,季冠灼几乎是一分钱掰成两文在花。
加之乌乡原本竟也有几个手艺还过得去的匠人,是以到最后,还剩下一笔钱。
这笔钱,季冠灼作为粮款交给吴优,让他采买了一些粮食囤积在新乌乡县衙之中,以供百姓取用。
毕竟如今已是夏季,即便从头开垦田地,至少也要到秋冬才有收成。饿着肚子,又如何种地果腹呢?
他眉眼温和,对乌乡百姓态度一如既往。
为首的百姓喉头发哽,片刻后竟是直接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跟在他身后的百姓也都跪下,就连年纪尚小的孩童都被父母强行按下。
沉闷的磕头声回荡在小小的院落里,季冠灼急忙伸手去搀扶为首之人:“宋伯伯,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草民,叩谢季大人不计前嫌,愿意上书朝廷,为乌乡谋福祉。”整日做工的精干汉子比季冠灼力道大了不止一点,一时间居然让季冠灼搀扶不起,“叩谢季大人心怀百姓,雨夜叫醒我们,才让乌乡百姓无一人因水灾亡故。”
他眼眶发烫,伏在地上的时候,小臂都在颤抖。
若非季冠灼所做的一切,哪怕乌乡百姓今日的确能够逃离水患,却又如何能在此处建立起属于他们的新乌乡呢?
他们要在遭受如此大的劫难后,过很长一段时间幕天席地,饥不果腹的日子。
季冠灼脚踝仍旧很痛,他无奈地道:“宋伯伯,你这是要折煞我。快些起来罢。”
他说得认真,为首的男人不好违背,只能乖乖站起。
却听得季冠灼道:“此事倒也不该全然谢我。”
“是当今圣上派我来处理此事,又全然相信支持我,愿意批下那笔款项,否则又如何建立起新乌乡?”他目不斜视,不去看站在一旁的师从烨,语气却满是真挚。
身为权户部尚书,他对国库情况如何虽不能算是一清二楚,却也知道师从烨能拨这笔银子给他让他建设新乌乡,到底有多艰难。
即便此事难为,师从烨还是给予他所有支持。
为首之人看了一眼站在季冠灼身旁的师从烨,没敢说话。
虽然眼前之人并不如传闻中的冷酷暴戾,但他身上那股生人莫近的气息,还是令人望而生畏。
师从烨没有说话,只是又扫了季冠灼一眼。
此刻天色正好,日光映照进来,洒在季冠灼的脸上,将他的眸子映照得晶莹剔透,好似一眼便能看得到底。
干净明澈得宛如新生的孩童一般,不掺杂任何谋思算计。
有那么一瞬间,师从烨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耳边听到的声音却越发明晰,甚至能听到血液流过心脏时那微不可查的声音。
他用力地握紧拳头,将异样的感觉强行压下,却难以抑制那一瞬间的情动。
甚至于让他恍惚觉得,哪怕季冠灼当真与北狄有关,但或许,他不是不可以让季冠灼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