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泽辞看着被他打倒在地的父亲, 大口喘着气。
“孽子……你这个孽子……嘶……”倒在地上的纪柏疼得直叫唤,纪泽辞冷冷看着他,无动于衷。
在纪家保守严苛的家训里, 儿子打老子,这是绝对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换做从前, 纪泽辞想都不敢想,而今天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暴力发泄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么爽。
他早就受够了。
受够了循规蹈矩地规训自己,受够了爷爷和父亲利益至上的嘴脸,受够了当家族里听话的工具人,他早受够了身边的一切。
他曾经以为, 这些事忍忍就可以过去, 但其实,那些忍耐的情绪从未排遣消散,而是发酵成了恨意和怨念,日积月累地堆积, 膨胀,蓄势, 直至在临界点的那一刻, 彻底爆发,颠覆天地。
目睹了一切的纪夫人已经吓呆了,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案台桌角, 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然后骨碌碌滚到了纪泽辞的脚边。
是一个盛着猩红色液体的透明小瓶子。
瓶口处贴了一个标签, 写着“花”。
——这是“蝶恋花”中的花汁。
纪泽辞俯身捡起它,纪夫人想要扑过来抢走,但对上青年那双发红凶狠的眼睛,又胆怯地停住了。
“泽辞,”女人又急又怕,声音都带了哭腔,“泽辞,你快把东西给我,千万别弄坏了,那是你爷爷好不容易……”
啪地一声,纪泽辞将这枚透明小瓶狠狠摔在地上,瓶身上浮现出了裂纹,又被纪泽辞狠狠补了几脚,瓶身彻底碎裂,里面的液体全都洒了出来,在地上肆意流淌,像是一滩滩红色的血。
纪泽辞死死盯着这些猩红的花汁,先前因为发泄了一通而感觉到轻松的身心,突然又沉重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压抑,还要窒息。
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闷得他喘不过气。
就是这东西……当年自己喝下的,就是这种污秽肮脏的东西。
而安寻对自己的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并不是因为喜欢“纪泽辞”这个人,仅仅是被这种恶心的“花汁”强制着吸引了而已。
安寻他,从来都没真正地喜欢过自己。
而自己,对安寻的喜欢却是真实的。
是没有被任何外物影响,完全发自内心的真实心动。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纪泽辞的身体慢慢颤抖起来,就像一脚踏入了寒冷的深渊,他认知得越深,心中越是恐惧,抖得也越来越厉害。
原来,他是真心爱过安寻的。
从星洲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他曾经怨恨家族对自己的摆布,认为自己二十多年来从未拥有过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可实际上,他早已拥有过了。
是父母将这份礼物亲自带到了他面前,让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恋人,他对安寻的迷恋和爱意都是真的,那是源自灵魂的渴求和向往,他本可以永远持有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可最后,是他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哈哈……哈哈哈……”
纪泽辞慢慢仰起头,抖动着肩膀,狂笑起来。
是他太过自负,过久了众星捧月的奢华生活,自认是人见人爱的青年才俊,又比没见过世面的星族人眼光要高,觉得安寻看上自己是理所当然,自己狂热爱恋一位星族土著反而不正常,所以在得知“蝶恋花”的存在后,毫不犹豫就认定了自己是被蛊惑的“受害者”。
于是他忽略了内心真正的声音,自以为是地开始反抗家族的“权威”,将对安寻的所有思念和恋慕都打上了“虚假”的标签,甚至自欺欺人地将目光投射到他继弟身上,试图从和安寻有几分相似的夏仪身上找寻安慰。
纪泽辞一直狂笑着,笑着笑着,声音变得呜咽,像是受伤的野兽在痛苦地哀嚎,又像是一无所有的人,在无能为力地恸哭。
他竭尽全力地推开了“真实”,义无反顾地追求着“虚假”,却还自以为人间清醒,是为自由反抗的斗士,这是多么荒唐的行为,又是多么荒诞的世界,是真是假,是实是虚,他从未真正分辨得出来。
【后悔了吗?】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纪泽辞打了个激灵,他猛地看向身边,并没有人;又环顾一圈室内,除了因他打碎花汁而尖叫不已的母亲,以及仍躺在地上大声怒骂他的父亲,没有出现第三个人。
【辜负并伤害了一个对你深情的人,你知道会有什么报应吗?】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嗓音磁性而醇厚,还带着点令纪泽辞不舒服的笑音,仿佛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视着在脚边挣扎的虫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只可怜小虫还会有什么有趣的反应。
“我为什么会有报应?”纪泽辞色厉内荏地喊道,“这管我什么事!我也是受害者!真要有报应,也该是我的爷爷和父母,是他们策划了一切,是他们毁了我的人生!”
那个声音轻轻地笑了。
【如果你不是纪家的少爷,体内没有流淌着纪家的血脉,凭什么能从出生起就站在金字塔尖,享受着别人奋斗一辈子都够不到的荣华富贵?】
【你享受着家族带给你的诸多好处,如今自己搞砸了一切,又想着要与家族划清界限,是不是有点可笑呢?世上哪有只占便宜却不担责任的好事?】
纪泽辞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良久,他才嗫嚅道。
“……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要辜负和伤害安寻的,而是被爷爷和父母蒙蔽了,才会做出那一系列错误的行为。如果他知道真相会是这样,他一定不会冷落安寻,不会让安寻伤心,更不会去找什么第三者,他一定会千百倍地对安寻好,会无比珍惜这份感情,会让两个人都获得幸福。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一定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错失你挚爱的恋人?】
心中所想竟然被准确的看穿,纪泽辞呼吸一窒,不等他开口,听到那个声音冷酷道。
【不,你做不到的。】
【还不明白吗?你生在一个畸形扭曲的家族里,你的认知和行为早已在畸形扭曲的环境中被改造,你连什么是真正喜欢都不知道,连自己的真心都能错判,你根本没有识别和抓住真爱的能力,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你最终都会错过真爱。】
【而这,就是你的报应。】
【或者说……这就是你的命运。】
纪泽辞狠狠打了个哆嗦,这些话像是锋利的锥子一样扎在心口,他在疼痛的同时,也本能地开始反抗。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他恼羞成怒地大吼着,像困兽般在屋子里左冲右突,妄图找出这个胆敢断言他命运的人,“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不是!!”
那个声音还在不疾不徐地说着。
【所以,你不该反抗父母,反而要感激他们,你连真爱出现在眼前都认不出来,还不如任他们摆布,偷来一份虚假的恋情,毕竟……有了蝶恋花的效果,你至少还短暂拥有过一段虚假的幸福,不是吗?】
【如果没有那东西,安寻停留在你身上的视线,恐怕都不会超过一秒。没人会喜欢一个空心的人偶,不是吗?】
杀人诛心,最后这句话,终于成了压垮纪泽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头疼欲裂,心神大乱,摇摇欲坠地勉强扶住案桌,才没让自己直接摔倒在地。
曾经的骄傲,自负,优越感,自信心,此刻已如泡沫般尽数破裂。
撕掉虚假的伪装,揭开真相的本质,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再也没有力气维持岌岌可危的自尊,不由自主就认同了那个声音。
是啊,这就是他的报应,亦是他的命运。
他根本得不到真爱,也不配得到真爱,连自以为努力的反抗,都那么愚蠢可笑,这是家族的罪,也是他的罪,他就该逆来顺受,承受所有恶果。
【可怜的人。】
他听到那个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无比惋惜和同情。
【明明不是你的错,但因为降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纪泽辞一动不动,他怔怔地发着呆,目光空洞,表情空白,仿佛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偶。
【这样的命运被强加在你身上,很不公平,不是吗?】
青年的眼珠颤动了一下。
【你该为自己争取公平,你也应该……为自己改变命运。】
颤动的眼珠微微亮起了一点光,青年张了张嘴,吐出的声音宛如麻木呓语。
“我……该怎么做?”
外面走廊拐角处的那面墙壁上,画中的人偶慢慢仰起了头。
它冰冷的玻璃珠眼睛里,倒映的不再是在夜空里飞翔的蝴蝶,它的视线开始看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投向了在空中漂浮的流云。
云层之上,一只编织着丝线的手若隐若现,细白的手指轻轻扯动其中几根丝线,连通在人偶身上的丝线就动了起来,让它迈开了一只脚。
一步,两步,三步。
空中的夜蝶突然聚拢起来,汇成一道璀璨的星光阶梯,人偶踏上了这条通往天际的星光之路,它的目光始终望着云朵之上。
望着那只操控着丝线的手。
男人的声音又一次轻笑起来,纪泽辞隐约觉得这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他在哪里听过,但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余力分辨,更无暇深想。
【相信我。】
纪泽辞的眼前闪过一丝荧蓝的流光,曾经在窗外见过的蓝色蝴蝶,又一次突兀地出现在了屋内。
它美丽而灵巧,有着令青年羡慕和向往的随性和自由,它在纪泽辞身边徘徊了两圈,然后穿透了对面的墙壁,消失不见了。
【跟随我。】
纪泽辞缓缓迈动脚步,走到了那堵墙壁面前,他机械地伸出手,瞬间洞开了一道空间通道,静默片刻后,他抬脚走了进去。
【……照我说的做,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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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宴会厅里,所有人都在惊愕地看着光屏中的画面。
在纪泽辞发疯般大喊大叫的时候,他们几乎都要相信纪岭松的说辞了——纪泽辞瞧着精神状态是有点问题,根本不像是个正常人,他出来的话……可信度的确要打折扣。
纪岭松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纪泽辞突然安静了下来,青年在原地怔怔地停了许久,突然往前走了几步,打开了一条空间通道。
没来由得,纪岭松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不好预感。
这份不安预感,在纪泽辞穿过空间通道,现身在一个全新的房间里时,彻底证实。
在看清这个房间的样貌时,一旁的纪柏猛地按住了心口,哆嗦着险些瘫倒在地。
——这是纪家存放精神力古物的秘密宝库!
虽然纪柏只进去过几次,但他不会认错的:用钢铁铸成的墙壁,摆满了琳琅满目精神力古物的陈列柜,以及摆放在密室正中央,供奉着那卷神秘“命运书”的黑色祭台……
这是纪家老宅最核心的机密要地,此时却这样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全场宾客面前!
“孽畜!这个孽畜!!!”
纪岭松已经气疯了,一股血腥气猛地冲上喉头,幸好他定力惊人,努力将这股血气压了回去,才没有当众吐血。
可不等这位大家主缓过神,眼前的一幕又让他双瞳一缩,心脏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看到纪泽辞从摆放高级古物的架子上拿起了一把漆黑的匕首,然后走到了祭台面前,冷冷盯着眼前还在沉睡的“命运书”,冲它缓缓扬起刀。
这一刻,纪岭松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跳动了。
“阻止他……”他喃喃着,随即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仓皇而恐惧,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惊恐过。
“阻止他!快阻止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