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之外满是肃杀的禁军,紧闭的宫门迟迟未打开。
刘翊阳两指扣弦,蓄势待发,一瞬不动地紧盯朱色大门,只等门后之人现身杀他个措手不及。
蒋文峥和傅至景站于宫阁的木栏旁,将底下景色尽览眼底,身后,是刘翊阳请旨盘问、早早被转移控制的塔塔尔诺布,此时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幽黄的烛光拢住他纤瘦的身躯,皮肉被照得近乎透明,眼底却没有一丝惧意。
听说内监见到他时,他掌心握了一块尖锐的瓷片,再晚一刻钟,大抵就该香消玉殒,哪还能在这时亲眼看着为见他一面违背皇命冒险入宫的蒋文凌被团团围剿?
“五弟对你倒是情意深重。”蒋文峥略有些感慨,“不如由你来劝一劝五弟。”
禁军将诺布压至围栏,阴冷的秋雨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抬起被磋磨得没有了意气的眼,微染了不解的目光浮动不休。
今早宫人在他跟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军妓?
他来到衡国整整八年,成了蒋文凌圈养的一个玩物、可以肆意糟蹋的奴才,忍辱负重,因他心中牵挂远在万里之外的额吉,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原野的风情,但并不代表谁都能欺辱他。
塔塔尔诺布看似孱弱,却有草原儿女的血性,宁死不屈。
他未料到蒋文凌会来见他,明知这是一个陷阱却还是来了,为什么?
塔塔尔诺布想起第一次见蒋文凌,觉得这个中原人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载满了野心勃勃和快意满志,好似并不把这世间的一切放在眼里。
但在很多个他因思念家乡而无声流泪的夜晚,蒋文凌会近乎怜悯地看着他,把他抱到腿上孩童似的哄,一遍遍给他唱蒙古的童谣,嗓音比不上额吉的温柔似水,却别有一番韵味。
他在低醇的歌声里昏昏沉沉睡去,再睁眼,蒋文凌又成了怀金垂紫的五殿下,仿若夜里的柔情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塔塔尔诺布恨用铁骑踏平他家乡的靖轩亲王,恨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五殿下,也恨在他十六岁那年不顾他哭喊求饶强行将他拖上床榻的蒋文凌。
他恨不得吃蒋文凌的肉,喝蒋文凌的血。
他恨不得将蒋文凌千刀万剐。
可在他握着瓷片决定了断自己这可笑的一生时,除了额吉,他想的居然是蒋文凌。
塔塔尔诺布连自己也恨上了,而他滔天的恨意在行宫大门缓缓打开那一瞬间攀上了最顶峰。
他曾不自量力刺杀过蒋文凌,拿着刀划开了蒋文凌的手臂。
蒋文凌没有躲,抓住尖刀笑着问他,“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时过境迁,塔塔尔诺布仍在心中声嘶力竭地回答:“当然。”
乔装打扮过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刹那,刘翊阳并未给他自报家门的丁点机会,满弓的箭毫不犹豫地脱手。
塔塔尔诺布清楚他有怎样的一身好本领,只要他想避开有的是办法,可是没有,蒋文凌就这样任由疾风般的利箭咻的穿过长空狠狠地钉在他的左肩,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不堪重负地摔倒在地。
伴随着蒋文凌中箭的是一句无助的大喊:“不要——”
所有人都被这过于悲恸的一声吸引去了目光,只见跑乱了发冠的孟渔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红得像是被烫过,似乎意识到自己来晚了,又茫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继而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塔塔尔诺布见过九殿下,衡国里罕见的一抹暖色,蒋文凌说其像他,所以对九殿下几次手下留情。
不知何时他的脸颊尽湿,视线亦被雨雾隔绝,可痛苦地躺在地上的身躯是那么明晰,他攀着木栏的手乍然收紧,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曾有传言,当年大杀四方的蒋文凌肩膀受过重创后,再也提不动百斤长枪。
诺布亲眼见过蒋文凌左肩上狰狞的伤疤,每到寒冷的冬夜,蒋文凌都会捂着肩膀强行忍受旧伤之痛,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那不是传言,是真的。
如今一柄长箭再重重地扎入旧伤,诺布仿佛能感受到蒋文凌所受的锥心刺骨的痛楚,痛得他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地推开禁军,跌跌撞撞地奔下楼阁。
蒋文峥没有拦着对方,愧疚地看在跪在丝丝雨雾里的孟渔,后者颤巍巍地抬起头,总是璀璨明亮的眼眸尽掩灰霾,目光先是在他的脸上定了一瞬,又慢慢地落在了傅至景身上。
傅至景下颌紧绷,如石塑般巍然不动,不知是过于狠心无动于衷,或者是承受不住孟渔隔空的痛苦而难以动弹。
“去安慰安慰九弟吧。”
这一场秋雨夹杂着过多的忧愁与苦泪,无止无休。
禁军上前缉拿刺客,却见身着内监服饰的竟然是本该在靖轩王府闭门思过的五殿下,纷纷骇然,去请在光庆殿的衡帝定夺。
刘翊阳手有神力,那一箭刺穿了蒋文凌的肩胛,整一个左肩呈撕裂状,血流如注。
蒋文凌几乎痛得晕死过去,却在诺布缓缓来到他跟前时扯出一个惨白的笑,他说:“塔塔尔诺布,活下去,活着去见你额吉……”
活着回来见我。
“活着,才有生机。”
蒋文凌从不畏死,但他要诺布活——没有人比他了解塔塔尔诺布,早在很多年前他就领略过诺布的韧性,一旦得知自己的可能面对的遭遇,宁以死明志也绝不受辱。
他知道这是个圈套,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蒋文凌要亲口告诉诺布,他等着再见的那一日,尽管诺布未必会想与他相逢。
他大喝道:“你听到了吗?”
诺布面无血色地伫立,看着堆积在蒋文凌身下的血花越来越大,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落下。
蒋文凌是报应不爽,有什么好哭的呢?
他没有去接蒋文凌想要握他的手,只是静静站着,让风雨打湿他的发缕和衣袍,也淋透了蒋文凌残破的肩胛。
衡帝连面都没露,只派大内监领旨高呼,“传陛下口谕,皇五子蒋文凌难堪大任,故褫夺其亲王封号,非诏不得入宫。”
蒋文凌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场,仰面大笑起来,笑得伤口崩裂,口出鲜血仍要谢恩,仰天长啸,“儿臣,叩谢皇恩——”
孟渔听着五哥凄厉的狂笑,一遍遍无声念叨“难堪大任”四字,指甲一点点地嵌入泥土里。
父皇不是在气五哥擅自出府,而是怪他被捏中了软肋,轻易中了二哥的局,再无能与二哥分权制衡。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只有无心无爱者才能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吗?
一双绣云纹黑靴踩在了孟渔跟前,他艰难地抬起头,被打湿的眼睫隔了云雾般看不清傅至景的神情。
他从来没有觉得傅至景离自己这样遥远。
骨节分明的大手作势要扶他起身,孟渔想也不想啪的一声打开了,自个儿撑着地站了起来,迎着冰冷的秋雨,见到了在京都他自以为最值得结交的三人。
他的兄长蒋文峥,表哥刘翊阳,以及他曾深信不疑的竹马傅至景。
孟渔看着三人,三人亦在看他,眼里杂糅着数不清的情绪,有愧有痛有悔,但他很清楚,重来一回,他们的选择仍不会变。
权力比五石散还要诱人,一旦尝过了其滋味就不能自拔。
孟渔兀自笑了出来,在这萧瑟的秋夜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他们有多善待自己,他永远都比不过权势。
刘翊阳最先沉不住气,大步上前,张嘴却无从解释。
傅至景方才被孟渔打掉的掌如同被蚂蚁啃食过一般发麻,麻意顺着手臂攀爬到心底,叫他不堪忍受,他倏地擒住孟渔的手,二话不说攥着人往宫门方向走。
刘翊阳欲追,被蒋文峥拦下,“由他们两个说会话吧。”
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雾色里。
御医匆匆赶到查看已痛晕过去的蒋文凌肩上伤势,唉声叹气,“这手怕是不中用了……”
一个残废了的皇子再无半点威胁,今夜大计已成,伤的却不止蒋文凌一人。
雨越下越大,等孟渔被推至马车内浑身已然湿透,他一直在发抖,傅至景握住他冰冷冷的两只手,低声,“看着我。”
于九天神外游荡的孟渔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没成功,咬了咬唇,用疼痛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很勉强地笑了下,明知故问,“你不是去城外办差了吗,怎么会在宫里?”
傅至景见他终于肯开口,微松一口气,沉吟片刻,“你如今知道了也好,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
孟渔很抗拒地皱着眉,摇头。
“你见过十二殿下?”他不问,傅至景反倒滔滔不息,“想必他已经和你言明了落水一事,他说的都是真的,放眼整个朝廷只有他与五殿下没有交情,不引人注目更好行事。”
“所以你就利用他……让他受你们差遣?”
傅至景言之凿凿道:“你是他的兄长,二殿下绝不会让他做出离经叛道之事。”
“那诺布呢?你们怎么就能料到我一定会给五哥通风报信,若是我无动于衷……”
傅至景残忍地打断他,“你不会的。”
因你是孟渔,而人尽皆知孟渔心地良善,有怜悯之情,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诺布深陷泥沼。
“如果五哥不来呢?”
傅至景顿了顿,“只要他心里有诺布,那他就必定会来。”
原来真心居然是可以拿来利用的筹码,孟渔眼底的泪盘旋而下,他好似从来没有看清过傅至景,像个傻子似的被所有人合起伙耍得团团转。
他一哭,傅至景捧着他的脸,极为怜惜地喊了一声,“孟渔……”
“我早不是孟渔了。”他避开了对方的触碰,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僵硬笑容,自以为凶狠地反击,“以后你还是叫我殿下吧。”
傅至景动作一顿,脸上的温情在刹那间抽走,“你的意思是要与我断交?”
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孟渔比上一回更加坚定地要和傅至景绝义。
他静静地看着在无限欺瞒里濒临崩溃的孟渔,毫不留情面地收回自己安抚的手,神情亦变得冰冷。
孟渔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冷漠,有些手足无措,连眼泪都忘了流。
“既是如此,臣也不便在此打搅殿下,请殿下早些回府歇息。”
前后态度大相径庭,孟渔根本无从适应,可但凡他有点骨气、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丁点,在这种情形下也绝不该懦弱的挽留,于是硬生生地压住了想要伸出去的手,等反应过来时,傅至景已毫无留恋地出了车厢,独留他一人掩面痛哭。
他不明白,为何做错事的不是他,却只有他一人在痛苦不已。
阑风长雨秋纷纷,孟渔瑟瑟发抖,用双臂抱住自己取暖,好冷的一个夜,好冷的一个秋。
作者有话说
景子哥,你自求多福吧。
ps:关于五哥自己去。
愿者上钩。他要么就干脆舍弃诺布,要么就亲自去。
知道诺布宁死不屈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此外,诺布是一定会跟着表哥行军的,说是战俘,死不死的蒙古根本就不在乎,而表哥是二哥党,相当于二哥间接捏住了诺布的命。
拿诺布设局,在五哥去之前起码保证诺布活着。
五哥不去,诺布死/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五哥去了认输不再对二哥造成威胁,诺布没用了可能还有一线生机,除了鱼/诺布都知道军妓只是幌子。
诺布跟五哥也不是没一点感情,就不展开写了。
只能说我们五哥确实是个恋爱脑,不然也不会没家世加持这么多年连个老婆都不娶。
怕朋友们有疑惑还是解释下,其它看下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