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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二七章

附庸风雅录 阿堵 4684 2024-10-13 10:12:16

卫德礼夹起一只凤爪,看了看,还放回盘子里,道:“我以为同性恋是你们的禁忌,原来又落伍了。”“落伍”一词,学以致用,精准恰当。

方思慎虽不挑食,却不太习惯牛蛙凤爪之类,夹了一筷子鳝丝放到碗里:“夏国历史上,从来不曾像清真教社会那样,把同性之爱视作禁忌。当然,也始终没有给过光明正大的地位。或者可以叫,嗯,叫边缘现象吧。”沉吟片刻,补充道,“在某些特殊时期,同性恋遭到严酷镇压,但同时异性恋也一样被遏制受压抑。所以,我个人觉得,这种镇压与性取向本身关系并不直接,而是禁锢人性时代的必然现象。”

“原来如此。”卫德礼点头。琢磨一会儿,忽然冲着洪鑫垚郑重其事道:“洪,我对你提出的观点很感兴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合作?”

“合作?什么合作?”

“就是根据你的主要观点和假设,我们合作补充论据,完善论证,让它成为一篇合格的论文——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这个过程可以由我承担大部分,欢迎你参加,做出更多贡献。对了,忘了向你介绍,我现在是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夏文化研究所讲师,如果将来论文能够发表,我会注明你的贡献,稿费也按比例付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说着,卫德礼站起来,彬彬有礼伸出右手。

洪鑫垚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是说……你帮我写,还能发表,拿稿费?”

“不是我帮你写,是我借用你的观点,然后进行完善。如果发表了,算是我们合作的成果,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洪鑫垚也站起来,个头与洋鬼子颇可抗衡,右手一把抓上去,抹了卫德礼一巴掌鸡爪子油:“成交!”眼神挑衅般斜瞟方思慎,“哥们,还是你识货,哈哈……”

方思慎撑着下巴,仰头无奈道:“Daniel,你不认为这样的决定过于草率吗?”他知道西人为学素来喜欢猎奇,但卫德礼这一出怎么看怎么离谱过了头。

卫德礼坐下,扯张纸巾擦手,用母语朗诵一句名言回答:“热情和灵感是不为意志所左右的——你该知道,新颖独特的观点有多么宝贵。”

方思慎本不想打击他,见两人得意忘形的样子,只得据实言道:“且不提论证如何,单说观点本身,其实算不上多么新颖,不过是走个极端,有点儿惊世骇俗罢了。前些年有人撰文,从现代心理学角度分析孝武帝与司马子长的关系,认定宫刑之辱出自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也有人说双方矛盾的深层原因乃是性格不合。至于君臣暧昧,近代稗官野史亦隐有所指,谈不上标新立异。”

卫德礼到底来自异邦,这些内容第一次听闻,拍手道:“太有价值了!我要好好向同行们介绍一下你们这方面的新进展。”

方思慎努力把他走岔的思路往回扳:“你应该了解‘美人香草’传统,在夏文学范畴里,历来习惯用夫妻比喻君臣。文字上写得再暧昧,也多半不过为了表达忠君之情,当不得真的。夏文化传统也并不十分避讳男色与男宠,真要有,就直说了。何况,”正襟端坐,“我个人反对这样猜测太史公,除了与史实有抵触之处,也不符合人物品性。”

侧头望着洪鑫垚:“你打哪儿抄来的道听途说,捏得有鼻子有眼。写论文不是编小说剧本,哪能想当然尔。”

洪大少当初为了把歪理说通,正经花时间认真细看了几篇白话传记,闻言很是不服气:“想当然?少爷我想当然?真要想当然,肯定是司马勾搭了皇帝的老婆啊!否则他在皇帝身边晃悠这么多年,要宫早就宫了,干嘛等到快五十了老么喀嚓的才宫?”

卫德礼兴致勃勃地插嘴:“也说不定是男老婆。”

有人帮腔,洪鑫垚越发来劲:“就是!告诉你,少爷我正是本着,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仔细研究了前因后果和他们的关系,才否定了这个假设!”

卫德礼陪着他胡咧咧:“君臣相恋的猜测可以解释很多疑问,至少为后人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维度。方,我知道证据很重要,但新的猜想一样重要。证据可以不断寻找,也许有一天就能证明猜想。”

话到这一步,已经牵涉各人做学问的方法和信仰问题,是温故而知新,还是创新以革故,很难互相说服。

方思慎不再坚持反对,但言下仍有所保留:“我比较保守。”

卫德礼笑笑:“你是考据派。”

洪鑫垚问:“那咱们呢?咱们是什么派?”为前途起见,说什么也要把这洋鬼子讲师跟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方思慎心道:你们是胡诌派。就见卫德礼认真思量片刻,拍掌:“性灵派!我们是性灵派!”

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方,听了你的介绍,还有洪的观点,我认为可以从太史公入手,做一个古代君臣恋情研究系列,这可是填补海外夏学研究空白的项目,说不定能从研究所申请一笔专项基金呢!你有什么建议?”

老外这种听风就是雨的研究热情,方思慎有点吃不消,真心不愿掺和,只道:“《太史公书》本来非我专长,同性恋更不是专业领域,对海外夏学研究也十分生疏,抱歉。”

洪鑫垚在一边装模作样,大点其头:“我认为很有价值,相当有价值!”

卫德礼只求有人喝彩,倒忘了这位少爷的本质,一本正经道:“从人类学的角度看,这个研究也具有非常独特的意义。”

洪大少知道数学文学科学,没听说过人类学,顺口提问。

卫德礼更加兴奋,夏语夹着西文单词噼里啪啦往外蹦:“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学是对学科研究无限细化和专业化的逆向平衡,重新审视被割裂的人类社会整体事实与丰富多样的文化生活。其实我的早期专业是体质人类学,后来专攻人类学视野中的东方文化,属于文化人类学分支……”

方思慎努力倾听。洪鑫垚一脸茫然。

三人来得晚,早过了饭店午后打烊时间。“醒醉轩”专做学生生意,不好意思赶人。值班的小姑娘等在桌旁,也不知站了多久,起先津津有味听这奇特三人组高谈阔论,这会儿开始不耐烦地拿鞋跟敲地板。方思慎估摸身上钱还够数,一边掏一边道:“麻烦结账。”

卫德礼手忙脚乱地找钱包:“我请客!我请客!”

洪鑫垚直接把方思慎拖出店堂:“充什么冤大头,洋鬼子准保比你有钱。”

三人并肩往校园走,卫德礼推销了半天人类学,终于注意到洪鑫垚迷茫的表情,眨眨眼睛,道:“我从你的相貌就能猜出你的人种血统,信不信?”

洪大少爱搭不理:“这有啥好猜的?老子纯种夏人。”

卫德礼故作神秘:“这可未必。”把他打量一番,“你是北方人,嗯,应该是中部偏北地区。”

方思慎道:“这不算,相貌上的地域差别一目了然,口音也是显性标志。”

卫德礼连忙证明自己的专业水准:“你看他的皮肤和头发,颜色偏深,黑色素比例较高,骨骼粗大,这些都是北方古夏人特征。根据DNA分析,保留北方古夏人特征最多的,除了北中原,就是秦晋一带。还有,”指着洪鑫垚头顶竖立的短发,“你对着阳光看,是不是有一点棕红色?而且脸庞方大,鼻梁跟颧骨都比较高,这说明可能具有少量的棕色人种,或者阿尔泰人种血统。秦晋一带很早便有北方各族混居,所以我猜他是那里人。”

方思慎侧过身,手搭凉棚,微眯起眼,对着阳光细看,点头:“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洪鑫垚被看得烦躁,伸胳膊打掉搭凉棚的手,顺便摘下方思慎鼻梁上的平光镜,话却冲卫德礼说:“那他呢,你也瞧瞧他是什么种。”

卫德礼从善如流,开始研究方思慎,继续卖弄:“皮肤和头发的颜色,嗯,有点奇怪……按说皮肤颜色浅的人,毛发颜色也跟着浅,你怎么正好相反?”说着,还伸手捏起一缕,换个角度对着光看。那边洪鑫垚见状,也凑到方思慎头顶,捏起一缕头发在手指间揉搓:“不就是黑么,黑头发满大街都是。”

“不是这样,因为人种多次混合,纯正的黑头发已经很少见了,多数现代夏人的头发在阳光下仔细看的话,都反射出不同程度的红色或黄色。你看方的头发,是不是黑得很浓?”

方思慎被这俩弄得发窘,眼见不少路人往这边好奇张望,微红着脸护住脑袋:“喂,要不要我剪一把下来当标本?”

“好啊。”卫德礼随口应着,却又低头端详他面庞,“原来你眼睛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是单眼皮。”胳膊一动似乎就要抚摸眼角,吓得方思慎往后一蹦,忘了还有一缕头发在洪鑫垚手里,疼得“哎哟”一声,下意识抬头去揉,狠狠瞪了瞪这两个登徒子。他很久没有经历这样近距离的肢体接触,此情此景下又无从发作,只得把无辜的“人类学”大大腹诽一番。

卫德礼兀自给洪鑫垚传道授业:“人类的眼睑一般分单重和双重两种。你看方的眼睑,因为里外重合的部分较长,很容易误认为单重,但实际上是双重。夏人中这种现象常见于南北混血儿。”

这两人都比方思慎高,须得刻意抬头去瞪,平时不太明显的内双眼睑便清清楚楚呈现出来。特别是末梢那一点点上挑的弧度,带着凤尾独有的乖巧妩媚,一派天然风度,与平素端正平和模样大不相同,两个观众都微微呆了一呆。

方思慎难得这般失态,很快调整过来,放下手,向卫德礼道:“南北混血?很好的假设。还有什么理由?”

“嗯,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皮肤颜色浅,可是头发颜色深了,因为分别遗传了父系和母系的特征……”

洪鑫垚忽然插嘴:“眉毛也很深啊,奇怪,汗毛怎么不深?那啥,还有看不着的地方……”

方思慎再有涵养,也受不了这般撩拨。瞪眼已不足以表达愤慨,直接抬腿踹。洪大少夸张地“嗷”一声,跳到洋鬼子另一边。

卫德礼笑嘻嘻地拦住方思慎,锲而不舍坚持科学猜想:“头发黑色素纯度最高的人种,应是通古斯族群,也就是古东胡系民族后代。而从你皮肤颜色和骨骼大小来看,南方古夏人血统较明显,所以我认为,”骄傲地下结论,“你应该是现代东北夏人与南方夏人结合的后代。”

方思慎板起面孔:“对不起,卫先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父亲的家族世居江淮,是地道南中原人氏,母亲家族为江南人氏。还有,”比划下自己个头,淡淡道,“我不是天生这么高,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营养不良造成的,你要见到我父亲就明白了。”

“啊……对不起……”

方思慎继续板面孔:“所以说,不要迷信科学。”

洪大少最善察言观色,马上道:“你们坐,我去买点喝的来。”

原来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紫藤长廊下。洪鑫垚对校园已然非常熟悉,不过十分钟,便抱着几瓶饮料往回走。远远看见洋鬼子站在廊下手舞足蹈,也不知演讲啥。方书呆背靠廊柱坐在长凳上,仰头跟他说话。走近些,瞧见卫德礼神情颇为激动,而方思慎眼镜摘下来勾在手指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时回应两句。再走近几步,才觉得那其实不是笑,更接近一种形容不出的无可奈何。

廊上紫藤花事渐了,竭力绽放着最后的繁华,开得不管不顾,成串的褪色花朵挂得到处都是。阳光从密集的藤蔓缝隙间挤进来,和坠落的花朵一起洒在那人身上,黑得纯粹的头发与白得晶莹的面庞对比鲜明。

洪鑫垚小心翼翼放下饮料瓶,就这么蹲在地上,摸出兜里手机,仔细调整角度,把洋鬼子剔出取景框,摄入剩余的美丽风景。

从这天起,一到周六下午,洪鑫垚便冠冕堂皇跟着方思慎,加上一个卫德礼,混到吃完晚饭再回家。方思慎绝不会额外关照他,午饭基本对付一口,晚饭多数吃食堂。洪大少一面挑三拣四,一面白吃白喝。偶尔也会三人凑份子,去醒醉轩搓一顿打牙祭。

论文漏洞归方思慎挑,找资料和实际执笔的是卫德礼,洪大少懒得看也看不来,全凭国际友人口头转述大发宏论。所谓无知者无畏,那叫一个肆无忌惮天雷滚滚,劈得方思慎心脏一阵阵抽搐。偏生卫德礼不觉得如何,还不时拍案叫好,偶尔拿笔珍而重之地记下来,每当这时,洪鑫垚便趾高气扬,简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方思慎总算知道国学院的老头子们都是怎么被洋鬼子气死的了。

监护人以为洪鑫垚坚持上着辅导班,又见国文、历史、西语三科齐头并进,均有明显起色,对辅导老师感激不尽,直说要登门致谢,被他寻找种种借口死活拦住。如此一来,周六下午这半天厮混时间,仿佛有了某种正大光明的理由,成为某个必不可少的存在。

不觉过了月余,这一天洪鑫垚照例跟在方思慎后头一摇三晃往前走,梁若谷同行出教室,阴阳怪气道:“金土,你这面批,批得可真够长的哪。”

洪鑫垚乜他一眼:“怎么,只许你梁才子好学,不许我乡巴佬上进啊?”

梁若谷笑:“这么用心,还真是刮目相看。”

洪鑫垚也笑:“你会暗渡陈仓,就不兴少爷我明修栈道?”意指梁若谷时不常跟方思慎邮件往来。

“咦?果然又长进了哈!再过两天,岂不是要叫你一声洪才子?”梁若谷调侃他。说实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成语是玩《楚汉争雄记》玩熟的,不过洪鑫垚能够如此活学活用,确实得益于最近的国学培训,语感变强了。

方思慎在前边听两人斗嘴,忍不住微微笑。梁若谷凑上前跟方老师道个别,这才转身离开。

师生二人拎着一兜葱花饼走到麻辣烫摊前坐下,天气渐热,生意冷清不少,这个点没别人。洪鑫垚从书包外侧掏出皱皱巴巴两张纸,本来神情挺正常的,陡然不好意思起来,把纸张摩挲平整,摊在桌面上,期期艾艾:“方、方老师。”

方思慎伸手拈过,是份西文试卷,59分。

“你帮我找找,看能不能再找出1分。”洪大少破天荒头一遭害了羞,“我,那个,还从来没有得过60……”

方思慎忽然意识到这纨绔子弟多年来的学校生涯其实并不舒坦,应一声“好”,认认真真看起来。

酸辣粉上来了,洪鑫垚又管老板要个盘子,装了两个葱花饼送到方思慎鼻子底下:“先吃饭,吃饱了再看。”

方思慎把试卷往前推推,拿筷筒子支着,边吃边看:“这儿有2分,不过估计要不回来,你看,单词间隔不够,前一半跟后一半连在一起,恰好形成歧义,可惜。”

酸辣粉的热气蒙上眼镜,方思慎摘下来在裤腿上擦擦,重又戴回去。洪鑫垚一把扯下来:“我看你都装成习惯了,也不嫌累!”

方思慎辣得满脸是汗:“也是,夏天戴着挺难受的,反正跟同学们也熟了,那就不戴了。”还接着审察试卷。

洪鑫垚盯着他鼻尖上一滴汗珠,眼见就要落到碗里,下意识地拿起纸巾轻轻一点,吸走了。半天才自己反应过来,有点发懵。瞧着方思慎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心头一松,好像也没什么。

“这个语法题我觉得两个答案都行,意思稍微有些区别。一会儿跟卫德礼求证下,若真是都可以,这1分没准能要出来,别的我可找不着了。对了,记得提醒我问他讲座的事。”

“我可不想让洋鬼子看见机密档案!”洪鑫垚嘟囔一句,翻出笔记本抄下方思慎指出的问题,试卷叠巴叠巴塞回书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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