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出了会考成绩, 不得喘息,中旬上榜的贡士便要继续前去参与殿试,面见天子。
如今科考尚未改制, 贡士参与殿试时也是有一部分考生会落榜。
而只有过得殿试的考生, 才能真正获得进士出身,受吏部和礼部协办分派官职。
然几年后,皇恩浩荡,加重礼遇读书人, 凡过春闱者,皆可成为进士。
殿试不再有落榜考生,只是走个过场, 由皇帝重新对春闱考试排名罢了。
不过凡是盛极一时后, 都会走向下坡路。
随着科考取用的读书人愈发多, 冗官冗吏, 读书人便愈发得不值钱。
以至于后来进士以下之人无官可做, 便是中了进士, 也得等官。
那些没有门路的进士, 中榜时本就已经年逾四十, 生是等到两鬓斑白方才得个小官儿做。
不乏有进士没有官做,另谋生路的。
后新帝登基, 罢黜了不少德行有亏的官员,外又裁减了庸碌之辈, 缩紧了科举录用人数,提升了科考难度;
逐年下去, 方才又恢复了读书人的价值。
人生浮沉, 读书人的前程亦然。
生对了时候,处处都好;生错了时候, 处处都受制。
再说回,此次春闱中榜共计一百二十人,依照往年来看,最后能中进士的当有八十人左右。
也便是说此时风光无限的贡士有四十人将来年再来。
祁北南倒是并不慌,他春闱一甲。
若在殿试上不曾失仪,口出恶言,又或是生事,成为进士是很稳妥的。
只不过排名如何,也还得下点功夫。
回到宅子处,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报喜官差便敲锣打鼓的登了门。
所过程序和中举时相差不多。
萧元宝倒是处理的更为得心应手了些,撒了一波喜钱与围观的百姓后,又与报喜官差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官差进宅子吃口茶吧,劳得辛苦一趟。”
官差轻车熟路的收了钱,瞧了一眼门头,只道:“多谢,只还走下家。”
说罢,便引着报喜队伍去了。
萧元宝见报喜官差面上虽带着客气的笑,但却是淡淡的,与之中举时县里的报喜官热络的态度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在门口受祝贺的三人也都瞧在了眼里,不曾张口说甚么,也未挂脸,先大方得体的打发着前来讨喜的人。
报喜官态度淡归淡,可敲锣打鼓的,队伍如长龙,人数可比县里的多得多,看着更是气派。
所经行的坊市街巷,内里居住的人都晓得附近有春闱中榜的贡士,开门出来瞧热闹的多。
京中富贵,可并不乏穷苦之人和庸碌寻常人家,为此得闻报喜官差的声音,前来讨喜钱的人只多不会少。
报喜官差走后,萧元宝再撒了三回喜钱,这才回了宅子去。
“这都中了贡士,怎道是教人觉着还不如中举那般荣耀。”
赵光宗进了宅,闭了门,这才说出心中的疑惑。
萧元宝也道:“是啊,那官差收银子倒是快,却没见多一点笑脸。”
祁北南见着发恼骚的两个人,道:“会试的报喜官只负责前来报喜送物,他们是不晓得所报喜之人是甚么名次的。”
“他抬眼瞧了咱们这住处的门头,见着并未有牌匾。落府为官舍,落宅为民舍;咱既非府又非宅,他们这些门道人一下子便猜出咱们是地方上前来的考生,赁宅住在此处的。”
“又说明了咱们在京中未有甚么登台面的堂亲或是表亲,他们如此态度也是寻常。只是不热络,也捉不出他的错处。若是拎着他们这点态度就发作,反而会显得我们小气,不体谅报喜官差的辛苦。”
萧元宝眉头紧凝,不想京城这头人情竟是如此复杂,人心冷暖也忒明显了些。
祁北南宽慰两人:“好了,进屋瞧瞧贡士所得吧。”
闻言,两人转又打起了精神来,一道进了屋子。
启了描金红匣,内里有一块银制的贡士令牌,老样子,一应的文契。
除却所书的纸张比中举中秀才时的更好一些外,没旁的太特殊的地方。
更教人意外的是,此次竟然没有产业的奖赏,独只有一套墨宝,一对五两重的金元宝,再者就是一只御窑所产的君子瓶。
萧元宝不可置信,将空了的匣子又抖了抖:“没啦?”
祁北南好笑:“会试中榜后,就不单赏产业财物了,多还是呈现地位二字。”
“你墨宝,宝瓶都是御赐之物,不是拿钱能买到的。于遍地都是勋贵世家的京都来说,这是比产业财物更难得的赏赐。”
萧元宝闻此眨了眨眼睛:“这么说来那可得置个上好的架子把宝瓶和墨宝供起来,每日擦拭一遍。”
过了两日,赵光宗收拾了行装,动身返还了岭县。
他不曾中榜,留在京城也无事,便想着早些回去也好将祁北南中举的好消息带到县里。
清早,两人将他送出城门。
虽是别离教人心中有些惆怅,可想着总算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又别有些欢愉。
晨风迎面,吹得人怪是舒坦。
祁北南看着身边的萧元宝,心神一动,与他道:“不急着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便握住他的手,将人引去了只可通人,连车马都过不得的小巷子里。
萧元宝心生好奇,随着祁北南的步子穿行了两条街。
正是觉着京都这样逼窄的小巷子很有趣味,两个人并行会蹭住彼此的衣裳,怪是亲密,忽的,两人从巷尾钻出,便入了一片银杏林中。
只见宽敞了的街市夹道上一排溜儿都是腰粗大小,笔直冲天的银杏树。
新长的银杏叶子郁郁葱葱,如小扇子一般一边挨着一片,风里都是一股清新的味道。
岭县少银杏,萧元宝见着这么一条街的银杏树,觉得很稀罕。
他仰着下巴看着日色下的葱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 不敢想秋时银杏叶子金黄,此处是何其景色。”
萧元宝两眼亮晶晶的看着祁北南。
“街市边有不少茶楼酒肆,都是冲着一条街的银杏树为噱头揽客,四季此处都有景,生意很好。”
萧元宝道:“秋月里要是还能在京都,我倒也想来吃茶看一地的金叶子。”
祁北南就知道他会喜欢,跟往前一样。
在京城居住时,他少有出门,出来时,多也是来此处。
他们曾并肩在此走过四季。
看过银杏发芽,枝繁叶茂;也看过银杏结果,杏叶纷飞;再还见过叶尽雪来,银装素裹。
只那时萧元宝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淡淡的哀愁,好似总不能开怀,教人看着心疼。
彼时曾也想,他是不是并不喜欢自己。
如今再次行走在这条银杏道上,祁北南不禁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出今夕是何夕。
萧元宝东瞧西看,半晌没听见祁北南答话。
回过头,就见着人在原地看着他,却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可是在担心殿试?”
萧元宝走到了祁北南跟前去,见他神色不大好。
也是稀奇,是他要带人来此处的,来了怎反倒是不见欢喜。
祁北南看着身前的哥儿,忍不得伸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小哥儿眉眼明媚灵动,何处见感伤。
祁北南倏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他转握住了萧元宝的手。
“我不忧心殿试,我只是……”
半晌后,祁北南吐出几个字来:“只是很庆幸。”
他把萧元宝抱进怀里,真切实际的感受,教他惶恐起来的心安稳了不少。
萧元宝觉得祁北南有些奇怪,他问道:“庆幸什麽?”
庆幸,庆幸还能再次拥有你。
祁北南心中这般想,不可这般答,只道:“庆幸许多事情,譬如金榜题名,譬如你在身边……”
说罢,他松开了些萧元宝,却又不教人完全脱离怀抱,如此虚搂着他的腰,让他看着自己。
“小宝,待着这头的事情料理妥当,一切都稳定下来。”
“来年百花盛开,春和景明时,我们便成亲吧。好不好?”
萧元宝闻言,微微一怔。
虽是知晓有婚约的存在已然多时了,可真正的说成亲却是两码事。
他此行前来京城,也是带着他爹给的任务的,便是探探祁北南的口风,看他想甚么时候成婚。
路上他闲散得无事,便想些有的没的。
想了许多说辞,可也没想出一个对薄面皮十分友善的由头来。
这几日又受京都的繁华,中榜的喜悦冲的飘忽忘情,早把探口风的事情抛到九霄外了。
倒是不想,到底还是祁北南自行先开了口。
萧元宝没甚么准备,祁北南说的突然,可心头的惊喜是不作假的,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他微垂着眸子,躲开了祁北南灼灼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想想又觉着不够郑重,怕教祁北南觉得他很勉强,复又张口:“好。”
春月里暖和,成亲是极好的。
而且,他也想和他成亲,从住在一个屋檐下,变成睡在一张塌上。
心中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他一怔,旋即一张脸又红又烫。
祁北南说要成亲他没觉得多害臊,倒是教他自个儿的想法给臊着了。
“不过,不过也得先告诉爹爹一声。”
萧元宝心虚,言着旁的来抵消心头的臊:“要教他也答应了才行。”
祁北南一笑,见他愿意答的欢喜,心中无比充盈。
昔年,他于亡故父母的挂念,于情爱的所有寄托都放在了这个未曾蒙面而有了婚约的小哥儿身上。
他只记得,初次见他的时候,即便是他并不多光彩照人,可他就是喜欢的。
前世他也问过他,愿不愿意和他成亲,他也答愿意。
不过不同的是,彼时他觉着萧元宝是出于没有更多选择的愿意;
那时候他性子内敛怯弱,都不敢看他,也不敢与他多说话。
或许他愿意,是因着有个机会离开秦氏把持着的家。
而今,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愿意,两者结果相同,可意义却大不相同。
倒也不是他吹毛求疵,只是对于萧元宝,他总也会思多想多,变得不沉稳起来。
就好似他此时还问:“这是自然。不过要是萧叔不答应怎么办?”
“爹爹那么喜欢哥哥,怎会有不答应的道理。如今哥哥中了贡士,他只有更喜欢的。”
祁北南痴缠着说:“那假使他就是不愿意呢,你会怎么做?”
萧元宝眸子发圆,堂堂一甲贡士,预定的进士大相公,怎能问出这般幼稚孩子气的话来。
不过倒也不是头次见识了,不会再觉着是教鬼上了身。
他道:“爹爹不愿意哥哥就去让他愿意啊,又不是我不愿意,作何还要问我怎麽做。怎么做都好,左右是做不出来无媒无聘,携带细软与人私奔的事情来。”
祁北南笑容变盛,他捏了捏萧元宝的脸,怎么捏怎么可爱。
“我们小宝长大了,不好骗了。”
萧元宝长开抽了条,脸颊子不似小时候那般肉团团的捏着也不会觉着不适,如今脸蛋儿肉紧实了,捏着便有些不舒坦。
他轻拍开了祁北南的手,转也要去捏他的脸,然则不曾捏到,却教他偏头亲了手指。
祁北南的唇微凉,触感柔软。
萧元宝食指顿时像过来一阵电流一般,教他浑身酥麻,耳尖又红又烫。
祁北南见人呆怔在远处,忍不得笑:“这样也都不行么?”
萧元宝红着脸背转过了身去,手指屈得紧紧的,眸子忍不得乱动。
倒也没有不行。
殿试于五月十六一日举行。
天不亮,祁北南便坐着赁来的马车,赶往宫门口去。
京都地广,分皇城,内城与外城。
自外城至宫门口,便是车子不曾拥堵,一路畅通,那也得要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能到。
偏京都人口密,上朝时辰早,天不亮出发,街市上不少铺子也都拾掇着预备开门了。
虽不如白日拥堵,却也甭想快马驱车。
为此住在外城,要进宫上朝的官员,可谓是苦不堪言。
祁北南以前也没少吃这苦头,初来京城会试时,便是贪图住宿价贱,住在了外城上。
待着考试那日,当真是赶路赶得人心慌。
时下来京都考试,他便学聪慧了,多费些银钱,一早将住处安排在内城边缘上。
即便如此,到宫门口也得一炷香的时间。
他到朱红肃正的宫门前,外头已经停等了几十个贡士。
罗听风早早的到了,正靠在马车处翻着书,书页翻得快,看进心里的东西却不多。
见着祁北南来,立合了书本,与他低声寒暄了几句。
毕竟是头回面圣,他们这般地方上来的考生,连几个大官儿都不曾见过,骤便要面见天子,再是心性沉稳,难免也会有些紧张。
反观那些本就生在京都的贡士,或是州府上出自官家的儿郎,谈笑风生,便要松愉得多。
祁北南与罗听风简要的提点了两句一会儿殿试的规矩。
姜汤源才姗姗来迟。
他前脚到,后脚礼部官员便拿了册子,点名整队,要进宫门了。
一时间正在交头接耳的考生们都肃正起来,念一个名字,答一个到。
排队的位置是按照春闱名次来列的,祁北南为一甲,站在第三个位置上。
站在第二位置的贡士瞧见站至他身后的祁北南,瞅了他一眼,犹觉器宇轩昂;又转头瞅了为首的会元一眼,芝兰玉树。
他唇角明显的下瘪了一些,默默的将携在袖子里的一面小镜塞了回去。
时辰到,礼官宣读了进殿受试的规矩后,朱门启,一行贡生方才随着引路的官员入。
汉白玉的石柱,金碧辉煌的楼宇,贡生不敢东张西望,可还是被所过之处的建设所震撼。
行至太和殿,身子在冷吹的晨风中也起了汗。
身着金纹龙袍,头戴冕旒的皇帝已在殿中。
开德帝已至中年,腹微腆,威严雍容,不难瞧出年轻的时候亦是个相貌端方的皇子。
考生依礼叩拜,皇帝简说了两句,时辰差不多了,便让入座。
殿试由皇帝亲考,不设考官,此次选用了内阁大学士两名,六部大臣六名,以及御史监试四名。
考验也不似此前的任何一场考试那般关在狭小的号房中答卷,太和殿中设桌一百二十张,考生便如此光喇喇的落座其间应考。
周遭穿行着十几名朝中大臣,更甚皇帝也在殿中行走,观看考生答卷。
头回前来的贡生坐在其间,简直如坐针毡,后脊生汗,竟是不如在那巴掌大的号房之中屈着。
如此心中倒是还安宁不少,可静下心来应考。
不似这殿试,答着答着身侧便多了个人,不知是大学士,又或者是皇帝,且还近身站着,真教人心中惶恐不已。
殿试只考一场策问,当日交卷。
题目由皇帝钦定。
祁北南初次殿试时,心中也是惴惴,落座于位置上,也用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定神静心入了境。
其实殿试虽说是皇帝钦定题目,可考题少,题出的也并不刁钻。
于秋闱春闱那般厮杀过来的考生而言,当真算不得甚么难题。
这场考试,考得是心境。
为此头回殿试不过的贡士,大多二回就能过,再不济第三回也能过。
便道是一回生二回熟。
祁北南时下是第二回殿试,且不说他头回就过了,后做官参与的科举事宜实在是太多了。
在地方上做过巡考官,也在太和殿监过考,甚至还批阅过考卷。
眼下这殿试,实在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自若,也还装模作样的局促了一盏子茶的功夫,这才提笔挥洒如流。
直至身侧飘来一股龙涎香,一抹明黄色的衣袍停至在了他的身侧,他方才稍有凝滞。
祁北南不曾抬头,只继续做着答。
身侧的人停了好一晌,方才行去别处。
交卷从太和殿出去,直至是出了宫门,许多考生尚且还未从殿试中回缓过神采来。
“如何?可还顺?”
祁北南出来与罗听风结了伴,人多,车马也多,他没瞧见姜汤源。
两人行至偏僻处,方才谈论考试心得。
“陛下出题巧妙,福惠学子。”
罗听风如此说道,他哪里敢直言皇帝出题并不难。
“只是天子威仪,初始我答得并不顺。”
祁北南道:“罗兄才学,定然不负皇恩。”
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宫中,皇帝亦是龙颜见悦。
“陛下欢喜,可见此次的贡士合陛下心意。”
总管太监与皇帝奉茶,主子高兴,做奴的也欢喜。
“朕瞧着一甲倒是都不差,文章做得好,是有才学功底的读书人。礼部不曾与朕胡乱选拔些不成样的人上来。”
皇帝端起龙井吃了一口,又笑与太监道:“且还个个儿相貌端正,姿容才学都好。”
今日从会元瞧下去,一甲三人,当真是眼前一亮又是一亮。
他喜爱这般有才学又好姿容的读书人。
说着,他道:“第三名那个,一手的字写得漂亮,颇有大家风范,倒是引得朕驻足观看了好一晌。瞧着年纪也不大,有此字迹,倒是难得。”
太监谨慎笑呵呵道:“这一甲的文章做得好,相貌好,字儿也漂亮。还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并非是老贡生,陛下这回殿试可有得愁咯。”
皇帝放下茶盏,心中也是好笑:“往年是愁不知探花点何人。实在是在一甲中选不出个相貌端正的,而今个个相貌端,也是不知如何凭断了。”
开德帝年轻时相貌好,他自有一双对美丑评判标准的眼睛。
点探花时,总有些固执之处,不肯点那般只是才学好而相貌平庸的进士为探花。
这出了宫门游街,总也少了些意味。
也是做皇子放荡不羁时,在宫外看过探花游街,见着高头大马,风姿绰约的红衣探花郎,实在是别有风雅。
后头登基做了皇帝,也爱设宴教探花郎作陪,歌舞怡情。
国事繁忙,千头万绪,若不教俊秀郎君,艳美佳人为伴,教身心松愉一番,只怕不是长久之相。
开德帝是为明君,但也颇有些自己的闲情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