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
听起来是如此遥远的事,章随站在那里,看着沈佑心的脸,心脏钝痛了一下。
章随在最不快乐的十八岁遇到了沈佑心,于是那一年的后半段,成了异常明亮的日子。
那时候沈佑心才十六岁,好像全世界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喜欢就要说,想要就去够。
等到了高三下半学期,每个人都变得特别忙,模考的分数像把剑似的悬在头上。自主招生的时候,班里不断有人请假。
章随也参加了,心仪的大学结果不好,拿到降分的学校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那天他拿到通知回教室,沈佑心拉着他去小卖部买烤肠吃,他们慢腾腾往回走,沈佑心安慰他:“随哥你用不着降分也能考上的,这有什么的。”
章随伸手揉他的头发,很认真地说:“我会努力的。”
那个时候章随觉得,他的人生充斥着差一点和莫名其妙的失败。
比如高三那年意外骨折,他在高考前选择回到高二,然后是自招的失败,最后居然延续到了高考,他的物理考砸了。
那个时候江苏高考还是以前的模式,总分480分,只看语数外,选科的两门按照百分比给等级,最好是A+,属于全省前5%的人。
大学招生除了看总分,还有等级要求。
章随总分高,可是等级里有一个B。陈秀雯没法接受章随拿着能上top5的分数,最后只能选择一个普通一本。
沈佑心考得很好,但他基本没时间为自己高兴,他急匆匆地跑来找章随,蹲在小区单元门门口打电话。
五分钟后,章随拎着一袋垃圾下来,表情和平日无异。
沈佑心听到章随的脚步声,腾得一下站起来,很担心地走过去,闷头抱住了他。
“章随。”沈佑心听起来比章随还要难过,他小心翼翼地说,“没关系的。”
章随用空着的手轻轻揉了一把沈佑心的头发,柔声说:“我没事。”
沈佑心这才慢慢松开他,然后他拉住章随的手,陪他出去丢垃圾。
“我妈让我重读一年。”章随说。
沈佑心有点惊讶,他愣了几秒才问:“那你怎么想?”
章随转向他,看到他鼻尖上的汗,伸手替沈佑心理了理刘海,他垂着眼睛说:“抱歉,说好一起去北京的,是我失信。”
沈佑心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这有什么的,我也觉得很可惜啊。”
“随哥,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我当然是无条件支持你的。”沈佑心真诚地说。
章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拉了下沈佑心,问他:“要上去坐坐吗?”
“你妈不在家吗?”沈佑心还是有点怕陈秀雯的。
“嗯,她有事回吴江了,明天下午才回来。”章随说。
这是沈佑心第一次去章随家,房子收拾得很整洁,鞋柜上的鞋子像是有强迫症,排列得整整齐齐。
章随领着他走进去:“去我房间吧,我给你倒杯水。”
章随的房间和他这个人很像,颜色很少,每样东西的摆放都很规矩。
沈佑心思考一会儿,选择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桌子上东西很少,右上角空着,有一块细窄的长方形痕迹,看起来这里之前应该一直摆放着什么东西。
沈佑心有些在意地摸了摸,章随恰好走进来,把托盘放下,里面放着两杯水和一盘切好的西瓜。
“这里原来放的是什么啊?”沈佑心问。
章随看了一眼,说:“以前放了一个相框。”
“什么照片?”沈佑心好奇地看着他,笑着说,“不会是你小时候拍的艺术照吧。”
章随拿了块西瓜递给他,淡淡地说:“普通的全家福而已,前几天擦桌子不小心把相框撞地上了,还没来得及去买新的。”
沈佑心也不再深究,他仰头看章随,笑着说:“随哥,我在北京等你。”
这天下午的天气格外好,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把沈佑心的头发衬得融融得发亮。章随倾身,揉了揉他的头发。
很久以后沈佑心才知道,那张全家福是章随特意拿走的,他的父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离了婚。
高考第二天,陈秀雯突然晕倒进了急诊,章成华凌晨才赶过来,章随意外听到两个人的争吵,才知道此事。
哥哥的意外离世是导火线,压抑了这么多年后,这个家最终还是分崩离析。
沈佑心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阳光太过耀眼,让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佑心才从梦里挣脱出来,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
昨天他喝多了酒,章随说要送他。
这两件事一联系,沈佑心吓得赶紧扒拉自己的衣服,昨天的衬衫还好好地穿在身上,他长舒一口气,吓死了,还好没有酒后乱性。
沈佑心坐起来,看清房间里的陈设,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章随的房间里。
章随房间的布局没有太大变化,房间和主人的性格一样,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
沈佑心慢腾腾起身,宿醉让他的脑袋有些晕,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他下意识走过去,看清照片的一瞬间只感觉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是他和章随的合照,大二那一年章随来北京找他,他们在什刹海冰场拍的。
两颗脑袋紧紧挨在一起,鼻尖冻得红红的,沈佑心围着章随的围巾,傻不拉几地冲镜头比耶。
沈佑心忍不住摸了摸相框,他记得很清楚,这张照片当时是用章随的手机拍的。
现在状况很清楚了,昨天大概是他醉得太厉害,所以章随只好把他带回了自己家。
沈佑心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间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客厅十分安静。
章随不在家?沈佑心一边庆幸一边把门推开,瞄准大门的位置刚迈出一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醒了?”章随穿着简单的短袖五分裤,头发没有弄,柔顺地堆在额头前。
沈佑心僵硬转脸,看到顺毛章随又是一愣,他尴尬地说:“早上好。”
章随看着他,很自然地说:“过来吃早饭。”
沈佑心乖乖在餐桌边坐下,接过章随递过来的一碗小米粥,另一个碗里是一个已经剥好壳对半剖开的鸡蛋,蛋黄是沈佑心喜欢的那种嫩嫩的,刚刚凝固的奶黄的心。
章随在他对面坐下,又放下一包榨菜,说:“如果还要喝,锅里还有。”
沈佑心点点头,心里有些别扭,但看章随这么坦然,这份别扭好像就有些矫情。
两个人面对面吃早饭,清粥小菜,很普通,但滋味很好。
沈佑心的胃被热粥温暖了,宿醉带来的头晕也消失不见,一种很简单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你昨天在哪睡的?”沈佑心在章随起身添粥的时候问。
章随又带回来两个大包子,说:“书房。”
沈佑心立马觉得不好意思,他接过包子,浅浅咬了一口,含糊地说:“抱歉,我酒品不太好。”
章随看着他,倒是笑了:“我觉得挺好的,不吵也不闹。”
包子是酸菜肉馅的,皮薄馅大,香喷喷的。沈佑心有点心虚地看他:“我没乱说话吧。”
章随弯着一点眼睛,坦荡地看他:“挺可惜的,后来你就睡着了。”
沈佑心轻轻“切”一声。
“你要不要洗个澡再走?”章随问他。
沈佑心立马摇头,今天已经欠了一晚的睡眠和一顿早饭,再洗个澡,又要欠热水和干净衣服,这怎么还得清?
章随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他点点头,把碗里的粥喝完了。
“你房间里的那张照片……”沈佑心有点在意,又不知道怎么问合适,话说一半就断了。
“你看到了?”章随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抽了张纸巾擦嘴。
“照片是我昨天拿出来的。”
沈佑心一脸懵:“啊?”
“为了让你看到心软。”章随特坦荡地说。
沈佑心觉得耳朵开始发烫,他当然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他低头,用筷子把碗里的榨菜按进粥里,完成了一次蓄意的谋杀。
“苏州中心也有个冰场,下个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章随语气没什么起伏,好像是一时兴起。
沈佑心抿唇,说:“下周可能要出差。”
“今天也可以的。”章随盯着他,神情很专注。
沈佑心有点吃不下了,他把筷子一放,叹了口气:“章随,我觉得不太合适。”
章随皱眉:“不吃了吗?”
沈佑心点点头,于是章随起身收拾碗筷,把它们整齐地摞起来,继续说:“你是觉得我们俩现在的关系不太合适做这件事?”
沈佑心有点疲惫地点点头,他想起昨晚章随说的那一句“至少还能做朋友”,他用力地闭了下眼睛,有些颓唐地说:“我没办法和你做朋友。”
沈佑心没有看章随,他听见椅子挪开的声音,他知道章随离开了餐桌,把用过的碗筷送进厨房,然后走回来,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
章随的沉默不语让沈佑心觉得气闷,也觉得烦躁,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章随还是那么容易就扰乱他的心弦。
说都说了,干脆全说了。沈佑心握紧了手,他放弃成年人的体面和委婉,直接地说:“章随,你比我更清楚,我们两个人一直都是不合适的,分开那么多年了,记忆却会把我们的曾经美化,那不真实,也不适用于现在的我们。”
“我们应该做正确的,高效的事,而不是一时兴起,去和旧情人约会,最后得到一个注定失败的结局。这没有意义,你不是最讨厌这样的事吗?”沈佑心笑了笑,“毕竟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