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 将军府。
昔日高大巍峨宽绰敞亮的将军府在经过一年来末日的摧残后,也显出几分颓败。
这一年来,府中死伤不菲,虽然后来傅将军父子带了不少人回来, 但许多院子都已经废弃了。
尤其是冬日来临之后, 缺衣少炭,哪怕有空余的地方, 大家伙儿也宁愿挤着住。
寿喜堂, 将军府一众女眷大都在这屋中,这是老夫人的住处,她倚在塌上, 身上盖了一条厚毯子,正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她年纪大了, 身上的伤病本就不少, 这一年来也没少受罪, 现在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屋子里放了一盆炭火, 其他人围坐在一起, 手上都在做着针线活儿。
今年冬天出奇地冷, 幸亏傅眕反应及时, 带人去搜罗了一些炭和布匹回来, 只是城里的物资早就被搜刮的差不多了, 勉强寻回来的这些,质量都十分一般。
不过现在这世道,有的用就不错了, 她们这些妇人还好,将军府虽然过得不算特别奢华,但换季的新衣是少不了的,以往冬天的旧衣服不少,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新旧款式,穿着暖和就行。
家仆和家将住在此处,家当也在这里,棉衣翻找出来也能继续穿,但是傅将军他们带回来百多将士,就难办了。
他们一路疾驰回来时,正是越来越热的时候,身上的单衣都恨不能扒了去。待到天气陡然变冷,一下子就没衣服穿了。
老夫人当机立断,让家中女眷每人留两套厚衣服,其他的全拆剪了,给将士们缝制御寒的衣物。
棉被垫褥之类的,也让大家紧着用,腾出来一些把棉花掏了给将士们做棉衣。
家里炭火也不够,就是老夫人这里,每日也只有少少的几根,她便将其他人都叫来自己屋子,好歹暖和一点儿。
“娘,我饿。”傅眕的女儿瑛娘趴在母亲怀里,小声喊饿,小姑娘才六七岁,早上只吃了小半碗稀薄的糙米粥,这会儿实在饿得受不住了。
傅二嫂放下手上缝了一半的棉鞋,拍了拍女儿的背,轻声哄道:“瑛娘乖啊,爹爹出去给瑛娘找吃的,咱们再忍一忍好不好?”
小姑娘乖乖地点点头,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小声说:“肚肚不要叫,忍一忍。”
傅二嫂鼻子一酸,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涨红得眼眶,拿针的手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她家中虽然不是豪富,但也是家境殷实,嫁到将军府来,除了丈夫常年在外打仗有些寂寞,财物方面从未缺乏过,更别说一口吃的。
女儿本是将军府千娇万贵的小姐,现在竟然要日日饿肚子,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因为瑛娘贪食,怕小姑娘长得太胖不好看给她安排节食,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了。
白白嫩嫩的小姑娘饿的脸色蜡黄,身子骨瘦巴巴的,她抱着女儿的时候,心都在疼。
“瑛娘,来,到太奶奶这儿来。”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声音无力地把瑛娘叫过去,然后从旁边的小屉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拿出一块干硬的米糕:“给,吃。”
瑛娘扭头看向自己母亲,傅二嫂忙走过去将女儿拉开:“奶奶,您快收起来,这……”
“给你就拿着。”老太太强硬地打断她,把米糕塞进瑛娘手里,叹了口气道:“我这老太婆,活着就是拖累你们。”
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吃的喝的都是优先给她,小辈们饿成那样,她喝一口粥都觉得堵嗓子咽不下去。
可她不敢死啊!
儿子残了,日日还需要人照顾,整个人不说完全没了斗志,但确实心态不太平稳。
若是她自尽了,万一让儿子也跟她一般,怕连累小辈心生死志,那可怎么是好。
还有她家小四儿和清哥儿,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道小四儿找没找到清哥儿。
她有时候会想,当初是不是做错了,早知道世道会变成这样,何必做那恶人,毁了两个孩子大好的姻缘。
“娘您别这么说。”傅家大夫人忙上前将老夫人扶起来,背后垫上一个垫子让她靠坐着。
她是傅将军的大嫂,寡居多年,丈夫在二十多年就已经死了,好不容易将两个儿子带大,又先后战死在边疆。
接连遭受丧夫丧子之痛,几乎打垮了她,但也将这位夫人磨砺得分外坚韧,小儿子死后,她便在家中建了一个佛堂,常年吃斋念佛。
忘尘小时候住在将军府,时常是大夫人照看的,后来起意出家,也跟从小接触佛经不无关系。
“要怪,就怪这世道。”大夫人声音冷淡,说起话来也没个热乎气儿:“咱们一家子无愧于心,老天爷不给活路,咱们也得挣一条出来。”
末日之前她常年阿弥陀佛万事不过心,末日之后却再没求过神佛。
“对,好歹咱们家人都还在,现在有衣穿有粮吃,总不算太差。”傅二嫂接道,虽然粮食一直不够,但总归有口吃的,不至于饿死。
“可不是,听说外面又饿死人了。”傅将军行三,说话的是二房的夫人。
“还有冻死的。”
“雪太大了,咱们院儿里的花儿都给埋了。”
“你还想着花儿呢?”
“嗨,就是这么个说法……”
屋里的女眷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话岔开了,瑛娘把一块指长的米糕掰成小块儿,每个长辈都分了一小块儿,隔房的堂姐也给了一块儿。
大人们都不肯要,最后两个小姑娘将一块小小的米糕分了,米糕冻得很硬,而且放的时间太长了,味道有点儿变。
但是两个小姑娘却像是在吃什么绝世美味,小心翼翼地将米糕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连掉下来的渣渣都没放过。
做了一上午针线活儿,大夫人将已经做好的棉鞋帽子等收起来,底下士兵们大部分都穿上棉衣了,她们挤出来的一些布和棉花,也只能做一些这种小件儿。
到了中午,外出搜集物资的人还没回来,傅二嫂和几个婶子一起,先去库房取粮食,再去做饭。
以往这些东西都是随意堆在厨房的,尤其是米面这些常见的粮食,但现在所有的粮食都锁在库房,每到要做饭的时候再按照人头取当顿的份例出来,大锅煮了分食——柴火也是要省着用的,只烧一个锅能省些柴火。
到了库房,看着缸底薄薄的一层掺着糠的碎米,傅二嫂几人面面相觑,最后沉默着将米缸翻转,把里面的粮食都倒出来。
家里除了她们这些女眷,还有留守护卫将军府的家将下仆和士兵,大家都要吃饭,这点儿米下锅,怕是只能一人喝一碗清水粥。
煮饭的时候,她们添了比平时还多的水,最后煮出来的粥,清亮得能看见人影,只有碗底少少的米粒和水里漂浮着的糠皮,昭示着这是一碗粥而不是白水。
盛饭的大夫人给那些脸冻得红通通的执勤士兵盛粥时,勺子尽量从锅底捞,虽然还是稀,好歹米粒能多一点儿。
大家一人喝了一碗,那些士兵一个个都是大个子,这点儿东西下肚,跟没吃一样。
待到最后,轮到她们的时候,锅里真的只剩下清水,连糠皮都没有多少。
沉默地吃完午饭,屋里的气氛有些低沉,大家都知道库房已经没粮了,若是外出的人带不回粮食,今晚就要断顿了。
傍晚时分,傅眕一行终于回来了,他们所有人身上都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几乎成了雪人。
瑛娘叫着“爹”想往他怀里扑,被傅眕挡住,怕身上的雪冻到女儿。
进了屋子,大家将自己马背上的袋子都解下来,往缸里倒粮食,碎米、发霉的面粉、一些黑乎乎的菜干,还有傅眕倒出来的半截干硬的熏肉。
“先把这些东西给大家煮了。”傅眕眉眼间尽是疲倦,他已经知道家里存粮耗尽了:“明日我们早些出去。”
雪太大了,跑一天人倦马疲,但是不骑马,这么厚的积雪,连行走都困难,更难过的是,跑一天都寻不到一点儿粮食。
“不成,都煮了,你们明日出去带什么?”傅二嫂急道,每次外出寻粮,其他士兵还会换岗,傅眕却经常一连出去好几日,本就冷得很,若是连吃的都不带,怎熬得住。
傅眕刚要说话,一个士兵却进来报告道:“少将军,咱们的马……又饿死了一匹。”
傅眕苦笑道:“这下有吃的了。”
他们带回来的马,已经只剩下不到十匹了,都是上好的战马,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却被活活饿死了。
饿死的马被宰杀了,杀马的士兵眼眶通红,第一次吃战马的时候,有士兵不肯吃,也有人边吃边哭。
晚上的饭里有肉,但是吃饭的人却不怎么高兴,就连不知事的小孩,也感受到大人们低落的气氛不敢说话。
第二日,傅眕早早起来,昨晚安排好今天跟着外出的士兵们也已经准备好了,大家一起吃了顿无比简陋的早饭,又一人带上一块巴掌大的煮熟的马肉当做午饭,然后就准备出发。
守门的士兵打开大门,傅眕牵马走到大门口,刚要上马,白茫茫的落雪中,突见一抹亮色。
傅眕的动作立刻定住,将军府高门大户,占了半条街,那个奇怪的影子,正是朝着将军府直奔而来的。
影子越来越近,傅眕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茫然,那竟然是一辆马车,就是长得有些奇怪,圆头圆脑,还是橙黄色的。
车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车身却还能看见本色,前面驾车的地方竟然有透明的琉璃挡着风,一看就十分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