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哨声此起彼伏,于山林间响成一片,第一声惨叫响起,那队百人的匈奴分队意识到己方遭到偷袭,选准来箭地点,展开了反击!
马匹嘶鸣声一阵混乱,鹰队侍卫们横冲来去,两处高地长短哨声错落,许凌云屏息凝神,直至两侧高地处同样的哨声合于一处。
一声穿透力十足的哨音撕开了夜空。
“杀——!”许凌云吼道。
潜伏在密林中的鹰卫得了讯号,齐声吼道:“杀!”
二十名鹰卫从四面八方冲来,匈奴军措手不及,一阵混乱,众鹰齐飞,战马狂嘶,那架势足有千军万马,于树林中展开了一场血战。
李效抽出猎刀,喊道:“杀——”
那一刻所有人的血液在沸腾,连日如丧家之犬的一口恶气终于被激发出来,李效横挥长刀,所到之处敌军鲜血四溅,众骑从四面八方冲来,在近百匈奴人中反复冲杀,战况一片混乱,匈奴军终于展开反击,无数带火羽箭穿破密林横掠而至。
李效的战马撞上一名匈奴将领,愤然抽刀横挥,与那名悍将撞在一处,战马翻倒,李效披头散发地持刀站起,在平地上徒步白刃厮杀。
峡谷深处白刃如飞,李效砍得双手脱力,身上脸上俱是鲜血,这尚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然而埋藏在他体内的一股血性,犹如远古时最深邃的杀戮之意被尽数激发出来。
持刀的双手全凭本能,一呼一吸间敌方的每一下动作清晰而缓慢地收于眼底,李效甚至说不清自己如何运刀,只觉行云流水的刀法仿佛与天地自然契合,每一式潇洒挥出时都卷着血线,鲜红的幕布于暗夜中绽放。
利刃划过之处,破碎的,陌生的习武记忆碎片飞扬着嵌于一处。
万籁俱寂,瞳蕴烈火与鲜血。
李效冲过之处,身周尸横就地!
另一侧,许凌云喝道:“追那只金雕!它要去报信!”
到处都是横飞的黑鹰,侍卫们已被卷入战团,许凌云吹响鹰哨,海东青冲向夜空,追着金雕疾速而去。
一道棕影与一道白光划过深邃的夜,两鹰在空中展翅而飞,金雕将速度催向极致,却终究及不上神鹰之速。
千里皓皓长空,如疾电,如雷霆,如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羽毛纷飞间爆出惊心动魄的鲜血,金雕再无逃路,破釜沉舟地扑向海东青!
二禽于空中彼此以喙互啄,利爪互抓,金雕发出一声垂死的哀鸣,被啄破了喉管,转头死死啄住海东青的眼睛。
海东青痛鸣一声,正要弃了敌禽飞走,大地上却传出催命般的哨声。
许凌云热泪盈眶,断断续续地吹着鹰哨,海东青斜斜偏转了一个方向,终于再次冲向金雕!
“我对不起你……儿子……”许凌云强忍着眼泪。
几下扑打,一鹰一雕同时摔下高空,金雕终于不敢再战,转身欲逃时喉管已被抓开,海东青啄断金雕喉咙,继而长唳一声,转头如离弦之箭射向树林!
战局已进入最后的截断,到处都是鲜血,侍卫们散了又聚,再次发起冲锋,黑鹰散进树林追寻逃兵,李效杀了近五十人,拖着脱力的步伐在林中苦战,咬牙冲过战团,拦在许凌云身前。
“别怕!”李效与许凌云背靠背。
许凌云箭囊已空,扔掉钢弩,喘着气拔出猎刀,与李效各朝一方。
他们的身周聚集了十名拉开长弓的匈奴。
李效低声道:“我缠住他们,你朝北突围,那处有匹马,上马过来……”
许凌云喘息着道:“不,我缠住他们,你去抢马……”
“喝啊——”李效决然大吼,扬起长刀,冲进了战团,匈奴人大吼着杀了上来。
李效双眼视物已迷迷蒙蒙,汗水浸得他的双眼刺痛,许凌云怔得一怔,便吹响鹰哨,狂奔上坡。
一名匈奴人在坡顶架弩,朝向酣斗中的李效。
扣动机关的瞬间,那匈奴人登时痛得大叫,眼眶被利爪抓得爆裂,海东青拖着伤痕累累的鹰身死挠那偷袭者的额头!
匈奴射手发出一声濒死的大喊,抽出腰间匕首胡乱挥砍,海东青悲鸣一声,紧接着许凌云背后一刀干净利落挥来,那匈奴人的头颅旋转着飞上半空,鲜血喷了海东青一身。
许凌云抢到战马,海东青爪腹间现出血液汨汨的伤口,艰难扑腾翅膀,在林中撞上一棵树,又忽地扑起,撞在另一棵树上。
那匕首有麻毒……许凌云惊恐地心想,忙猛催鹰哨召回海东青,然而短短顷刻,远处被围攻的李效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啊啊啊——”李效披头散发,在合围阵中左冲右突。
许凌云吼道:“陛下——!”
许凌云策马狂冲下坡,海东青犹如夜空疾电飞至,与匈奴兵缠斗在一处!
李效战到最后关头,几乎无法再支持下去,长刀劈砍得卷了刃,侍卫们掉头回援,在包围圈外悍然冲杀。面前倏然挥来一刀,李效正踉跄后退,眼前一黑时却闻那匈奴将领发出决死的大喊。
海东青发出决死的嘶声长鸣,那匈奴队长捂着眼睛后退,密集箭雨飞来。
海东青登时一声悲鸣,血液飞溅,一头撞在李效怀中。
李效心内一揪,紧接着,眼前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陛下!”许凌云喊道。
“头儿——!”侍卫们焦急地大吼。
那是李效听见的最后两句话。
“陛下?”许凌云的声音发着抖。
李效胸口剧痛,咳了口血,睁开双眼。
许凌云喘着气:“陛下……忍着,撑住。”
李效翻手捂着肋下,勉力点头,他的肩前中了一箭,箭头从肩胛骨后穿了出来。许凌云道:“陛下,我拔箭了,我数一、二……”
李效艰难地说:“拔,少啰嗦。“
许凌云喘出的气都在颤抖,李效背后的箭镞已被折掉,许凌云一手揪着箭杆,另一手不受控制地痉挛。
李效抬起手掌,轻轻地摸到许凌云右手,温柔地与他十指相扣。
许凌云一咬牙,将箭杆拔出,李效闷哼一声,伤口喷出一道血箭,侍卫们马上冲上前,厚厚地倒上金疮药粉,又用布紧紧按着李效肩头的血洞。
血止住了,李效再次昏了过去。
“头儿。”一侍卫小声道:“追兵没了。”
他们所处之地已是绝山深处,天蒙蒙亮,黑鹰在天空巡逻了一圈,继而落下。
许凌云点了点头,把李效半身抱在怀里,摸他的头,摸他的耳朵,鼻子,脸上的红痕,忍不住抱着他放声大哭。
当天下午,鹰队护送着李效进了绝山深处,又过数日,他们抵达绝山腹地,再朝前走,翻过两道山岭便是泣血泉。
这里深处山腹,已经安全了。
这数日李效疲惫沉睡,梦境中尽是没完没了的哭声,仿佛所有的侍卫都在大哭。
李效:“孤还……没死呢,哭什么?都别哭了……”
说完这句,哭声停了,李效又睡了过去。
三天后,一名侍卫吹响鹰哨,将躺在树下的李效惊醒。
许凌云单膝跪在几块石头前,打石取火。
“头儿!陛下醒了!”
许凌云忙弃了火石过来,摸李效的额头,又检视他的伤口,伤口已愈合了。
“孤不碍事。”李效道:“什么地方了?”
许凌云答:“绝山无名谷,再朝前走便是鹰巢岭。”
李效点了点头,问:“怎么样了?”
许凌云:“安全了。”
李效审视四周,见到处都是参天松柏,这处鲜有人迹,仍保存着千万年前的植被模样。
“人都在么?”李效问,并一手撑地想坐。
许凌云把李效扶起,让他背靠一棵松树坐好。
“有两位兄弟牺牲了。”许凌云答。
李效:“叫什么名字?”
许凌云哽咽道:“蒙歌和孙皓承,鹰死了的那俩小子,他俩自己不要命……拼着杀一个算一个……”
李效闭着眼,缓缓道:“回去给他们追封。”
许凌云嗯了声,侍卫们散在四周,三两成群,开始烤猎物。
李效:“海东青呢,没伤着罢。”
许凌云没有回答,李效道:“还在么?”
许凌云忍着眼泪道:“在。”
李效睁开眼说:“带来给孤看看,那夜它救了孤……孤给它赔个不是,不该将它关在笼子里。”
许凌云抹了把眼泪,转身端来一个布包,李效一手发着抖接过。
李效以手指将它解开,布包里裹着僵硬冰冷的海东青尸体,它的一只眼已被金雕啄掉了眼珠,腹部破开一道漆黑的口子。
“那匕首上淬了毒。”许凌云眼泪不住朝下掉,声音却十分平静:“一会儿就不行了。”
李效摸了摸许凌云的头,什么也没说,许凌云把包袱系好放着,双眼通红怔怔出神。
李效道:“陪我起来走走。”
李效换了自称,许凌云眉毛动了动,没说什么,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李效身形本高了许凌云一个头,躬着身,却不把重量压在他身上,两人缓缓走出林地。
这处暖和了不少,虽是冬季,林地内植被仍显得欣欣向荣,许凌云抬头道:“翻过前面的山,咱们就能进关内了,臣已经派出一只鹰去报信,明天休整完,咱们沿着路走,估计一天半以后能接上头。”
李效嗯了声。
淡淡的硫磺气味传来,许凌云在林间深处停下脚步,岩石簇拥之处有一眼冒着热气的温泉。
“孤想洗个澡。”李效疲惫道。
许凌云道:“陛下稍等,臣去唤亭大人来服侍。伤口不能沾了水。”
李效淡淡道:“不用了,就你罢。”
许凌云站了片刻,李效伤势本不太重,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许凌云单膝跪地,给李效解靴子。
“鹰奴,以后你不用跪了。”李效忽道。
许凌云答:“鹰已经没了,不能唤鹰奴了。”
李效:“孤再给你补一只,这次是认真的……”话未完,李效忽然记起一事:寻常鹰容易找,许凌云的鹰可是海东青!
自成祖在位至今的两百年里,海东青就只有这一只,李效上哪去找?!
许凌云与李效都是心意相通,许凌云避过话头,说:“陛下让臣单膝跪着,臣就受宠若惊了。”
李效叹了口气:“那是成祖订的规矩。”
许凌云除了李效猎靴,又解开他的外袍,先前受伤拔箭后皮甲早已卸下,此刻解去外袍,现出李效贴身的血迹斑斑的单衣。
沿途汗水,血水混在一处,早已将李效的单衣染得脏透,许凌云将外袍叠好,便走到一边,背过身去站着。
李效先是一怔,不知许凌云其意何解,旋即记起他还记得那日之事,唯恐触了自己逆鳞,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措辞。
李效对男欢一道,心中还是有些排斥,听许凌云说书时便知李庆成与张慕,方青余之间旖旎往事,然而待得到了自己身上,却多少觉得不自在。
李效想了一会,学着某人的口吻道:“许爱卿,有什么委屈啊。”
许凌云:“……”
李效淡淡道:“孤大婚那会也是你给孤换的龙袍……”
许凌云:“那会儿不一样。”
李效:“孤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孤,先这么将就着罢。”
许凌云心中一动,便又过来,给李效脱了单衣,李效走到泉边,许凌云站在帝君身侧,单膝跪下,给李效扯下衬裤。
李效全\裸的古铜色身躯修长健美,肩背宽阔,手脚健壮,臀肌漂亮,当即走进温泉中,肩膀及胸膛露在水面上,出了口满足的长气。
“你也下来浸会。”李效吩咐道。
许凌云解开猎装,走进水里,昏昏沉沉地倚在岸边,脸颊被温泉水蒸得晕红。
李效与许凌云面对面地站在温泉里,连日大战,生死千钧一发,直至此时方喘得一口气。
许凌云将李效胸腹上的绷带一圈一圈解下,绷带在水中飘散,紫黑色的血蔓了出来。
李效:“过去的事,别再多想了。”
许凌云:“鹰和人一样,总会有生老病死的,臣明白。”
二人停了交谈,只余潺潺水声,许凌云以一块布小心地给李效清洗结痂的伤口。硫磺泉水有消毒功效,伤口洗过后泛起白色。许凌云的动作很轻,生怕触痛了李效。
“孤也给你洗洗。”李效说:“转过去。”
许凌云背对李效,背脊上满是累累伤痕,旧伤是李效曾经下令抽的,新伤则是逃亡时添的。
“你在想什么。”李效拿着布,从许凌云的脖颈上一路揩下来。
许凌云答:“想张慕成。”
李效:“张慕成也是鹰奴,你对成祖与张慕一事如何看。”
许凌云叹了口气,静了片刻答:“张慕自那夜宫变离开京师后,就依稀明白了对成祖的倾慕之情。”
李效缓缓道:“倾慕而不诉诸于口,可苦了他了。”
泉中十分安静,许凌云脸色绯红,感觉到李效手指在他背上的触感。李效终觉内心愧疚,是以借前朝之事向许凌云道歉。
许凌云也不道破,顺着话头道:“说了又能如何呢?人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张慕的感情在担任御前侍卫时便已暗生,却从未宣诸于人。直到那天护着成祖逃出京师,他才在一团迷雾中得到了一个倾慕的机会。”
李效淡淡道:“但最后成祖还是想起来了。”
许凌云道:“成祖忘却前尘时,张慕找到了自己的心意,成祖记起前事时,张慕又迷失了自己。本来得不到的东西,他得到了,而后又失去了,换了陛下,陛下会如何做?”
李效想了会:“他忘了自己还是个侍卫。”
许凌云苦笑,点头道:“无论他做过什么,地位有多重要,归根结底,最后也仅仅是个侍卫。他曾经一度忘了这点,执着地想要更多,陷在一团乱麻里出不来……”
李效说:“若是孤,便该回去当个侍卫,一切照旧。”
许凌云道:“他不懂,所以是个性情中人。”
李效将布浸入水里,许凌云转过身,注视李效的双眼,说:“臣也倾慕你,陛下。”
李效与许凌云视线一触,便即低下头去,专心地涤荡那块布。
过了许久,李效开口道:“你也不懂。”
许凌云:“我曾经懂,后来不懂,现陛下这么问,我又懂了。”
李效沉默,抬眼时将手按在许凌云的肩上,把他轻轻揽在自己的身前。许凌云把唇贴了上来,吻着李效的唇。
李效任他吻了片刻,抬手不自然地把他推开,脸颊带着尴尬的红晕,手指一抹嘴唇,说:“孤……不喜男欢一道,许爱卿是美男子,来日当有良人。一番心意,只得辜负了。”
许凌云笑了笑,说:“臣明白。不过是讨个奖赏,臣懂的,陛下请不必放在心上,臣会自寻出路。”
李效如释重负,说:“上去罢。”
许凌云去取了数日前侍卫们洗过的干净单衣过来,给李效换上,又伺候他穿上外袍。跟在李效身后回到宿营地。
君臣二人神色如常,翌日清早拔营起行,入玉璧关。
东疆参知万万没想到失踪了近月的天子会出现在玉璧关内,登时犹如五雷轰顶,忙备车派人将李效送回京师。
唐思最终成功地摆脱了追兵,御林军折损近两千人,余下死士护送唐思归京。
玉璧关与泣血泉外,东疆一带集结了近五万匈奴军,不宣而战。
是年冬,京师山雨欲来,李效的麻烦这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