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体灰黑的月光石再次发出淡白的光晕。
“这——!王后作为中原人,怎么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月光石是假的?”
“怎么可能?!月光石由大祭司亲自保管,百年来从未出过错!”
祭坛下的士兵逐渐迟疑起来。
“我看也未必,王后虽自称中原人,但谁也没见过他的眼睛,说不定也是蓝色的呢?”
带有耶律王室血统的人,历代皆是蓝眸。
“若真是,那王上与王后岂不是——”
陆雪拥闻言,果断扯下眼前的白绸,那双浸润了碎雪的琥珀色眼眸终于得见天日。
中原人皆是黑发黑眸,而他尚未出生时,便因陆夫人重病的缘故,有了一双淡金色如同琥珀的眸子。
他亦因病弱鲜少出门,直到年少时第一次在曲水流觞上与顾饮冰对诗,将这位风头正盛的大才子打败,他的画像便流传了出去,从此广为人知。
后又有他与应我闻成婚大典,他陪着男人走过三千阶台阶,站在那个只有帝王才能站的最高处,受万名朝拜。
是以无人不知,大梁的男后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是来自上天的恩赐,是紫微星的象征。
自始至终,陆雪拥并未抬眸看哪怕一眼身旁始终沉默的男人。
他对男人沉默放任的态度,丝毫不感兴趣。
今日,只会是你死我活。
“大梁皇后?!”“怎么会是陆雪拥?!”
陆雪拥扫视过下方的人影,却并未瞧见想见的人,“大梁接到弥公主的求救,北蛮朝廷被外人把控,真正的北蛮王不知所踪,于是我化名谢轻潜入王宫,终于在崇明殿的暗室里找到了双腿被废的北蛮王。”
“至于你们眼前的这个人……”
他转头,对上男人深沉的眼,朝对方靠近了一些。
应不识像是全然不在意眼前腹背受敌的状况,只是歪头笑道:“雪拥,其实我……”
“噗嗤。”
那只被陆雪拥攥在掌心的箭,利落地贯穿了男人的胸膛。
自始至终,应不识不曾防备,亦不曾反抗,他只是就着这样贴近的距离与陆雪拥对视,舍不得挪开目光。
那双蓝色的眼睛,逐渐蜕变成深黑。
“雪拥,其实我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你喜欢的颜色。”应不识唇边溢出鲜血,“我和他,本该是一样的,一样可怜,为何你只心疼他,不心疼我呢?”
祭坛下的众人皆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又被这样荒谬的结局惊讶到,一时之间无人再说话,静默得唯有风声刮过。
但那祭坛实在太高,他们听不清二人的低声耳语。
陆雪拥沉默几息,道:“你好似对今日的结果并不惊讶。”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血蛊失效了,你没有把我当做是应我闻。”应不识想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却被他侧头冷漠躲开,眸光暗了暗。
分明他亲手创造了陆雪拥,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讨那人喜欢,干脆便装作不知。
死物一旦有了灵魂,便会逐渐挣脱那初始的设定。
眼前的陆雪拥是他仰慕迷恋的明月,却不是那个他笔下最为了解的陆雪拥。
“你本来便不是他。”陆雪拥并未动容,握着箭的右手又用力往前深了一寸,“你射向应我闻的那一箭,还给你。”
“还有。”他抬起左手,将男人鬓边缠绕着的玉坠扯下,“不属于你的东西,强求也是无用。”
“……”
应不识踉跄着跪倒在地,仰头死死地盯着他冷若冰霜的面孔。
他想起前几日,春光明媚,他带陆雪拥去了王宫最北边的马场。
他们并肩策马,比谁最先到达终点。
将人不择手段困在王宫里这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陆雪拥笑,因为畅快,因为自在。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陆雪拥透过他的眼睛,对他说:“比起这里,还是你带我去的京城郊外更令人难忘。”
“北蛮虽好,却不是”
可他分明记得,他用管理员权限窥伺时大梁皇宫时,曾听见陆雪拥对委屈巴巴撒娇的应我闻哄道:“有你与父亲阿姐,哪里都是”
他知道陆雪拥故意说给他听,可他还是强颜欢笑,露出满脸欣喜,说等下月我们再成一次亲就回
应我闻不过是他在游戏中复制的工具人,却彻底代替了他。
这让他如何甘心!
他们交谈间,本该在青山寺禁闭的耶律弥光已经带领着北蛮士兵包围了祭坛,应不识已是插翅难飞。
但显然男人并不在意周遭的一切。
“我强求?”应不识低低地笑起来,下一瞬又敛住笑,歇斯底里道,“应我闻难道就不是强求吗?!我只是和他一样,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我有什么错!”
“陆雪拥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这世间,谁不是在强求?!”
江上柳强求天命,应我闻强求一段有始有终,陆雪拥强求逆天改命。
分明他来得最早,从陆雪拥这个名字诞生时他们就已经相逢,如今他却离陆雪拥最远。
“陆雪拥,应我闻不过是恰好上一世脱离了我的控制,否则,和你琴瑟和鸣白头到老的人本来就应该是我!!”
可无论如何他声嘶力竭,陆雪拥始终无动于衷。
性情淡漠清冷,从不轻易因外物动摇内心,这是他曾亲手写下的设定,如今却是最令他绝望的一把刀,插进他的心口,连灵魂都痛到颤栗。
应不识眼底的光暗下去,像是坠入了深冷的海。
不远处,耶律弥光终于用内力听清楚了最后一句话。
她茫然了一瞬,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念在与应我闻合作一场的份上,她还是多问了一句身旁的楼鹤,“我说你们那位什么时候来啊?我总觉得情况不太对劲,我们还是尽快结束比较好,不能再拖了。”
应不识的眼神过于危险,就如同穷途末路的狂徒。
这么多年来,她的直觉从未出过错。
“应该在路上了。”楼鹤满脸复杂道。
今日应我闻早早便准备来接回自己的皇后,只是这位陛下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稳定,也不知道在暗室里的那段时间里应不识对他做了什么,半路忽而发了疯,楼鹤与影一两人勉强牵制住他,再加上先前面上的伤毒血未清,气血逆流,又突然昏了过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陆雪拥在进宫之前,预料到了日后种种可能,提前飞鸽传书给鬼医,二人护送人回到别院时,恰巧撞见庭院里风尘仆仆面容憔悴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小丫头。
那冲天的怨气即便在十尺之外都能感受到。
杜若的目光在触及到应我闻那张不堪入目的脸时,怨气忽然褪去,笑眯眯道:“哟,这是哪里来的丑八怪?应我闻这厮不是最喜欢孔雀开屏么?没想到也有今天呐!哎呀呀要是被陆美人看见,色衰而爱驰,怕是就要独守空房吧?”
影一无奈道:“杜姑娘,眼下情况紧急,皇后殿下还在等陛下去接他。”
“知道了知道了。”杜若摆摆手,“你们先去吧,我会把他弄醒的。”
影一郑重地作揖一礼,转身与楼鹤一起离开。
在大梁,鬼医要你三更死,无人能拖到五更。
本是因毒术闻名江湖的鬼医,这些年因着应我闻一言不合就弄伤自己的缘故,硬生生地逼得她又含泪精进了医术。
杜若打量着那男人脸上一看就是自残留下的疤痕,神色更是复杂不已。
年少时,每一次应我闻与陆雪拥闹了争执或是又打了一场回来,不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便是去斗兽场找没来得及驯服的老虎发泄。
没有一次不是一身伤。
这一回在北蛮,怕是又受了什么刺激,自成婚后便再未失控的疯魔之相又开始显露。
杜若摇了摇头,若是让陆雪拥知晓,怕是又是一场风波。
她熟练从衣袖里摸出银针,在应我闻周身各处插入穴中,然后在一旁的香炉中点燃特制的熏香。
一炷香后,应我闻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珠迷蒙一瞬后猛然清醒,从塌上下来便迈着大步往外走。
杜若眼睛一瞪,连忙从一旁的椅子上跳下来,在身后一边追一边气急败坏地骂,“应我闻你赶着去投胎呢,我针还没拔呢!”
而前面的男人早已听不进任何话,抬手随意将身上的银针拔出,“行了,我赶着去接人。”
杜若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待两人赶到时,祭坛已是一片火海。
这样大的火,周遭却是一片静默,静默得只有春风吹过时火焰高涨的声音。
即便应我闻先前失去了意识未曾赶到,他也知道封后大典,万民朝拜,再加上潜伏的西北军与王宫禁卫,绝不会如此反常。
倏然,他只觉得心头狂跳,似有预感地抬头,祭坛高台之上,一道白色的身影被火浪掀飞,如同断翼的白鸟直直往下坠落。
“陆雪拥——!”
应我闻瞳孔骤缩,轻功运到极致,朝高台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