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烟囱已经冒起白烟, 陈简云正在灶房里忙活。
陈明夏问云予要不要一起吃饭。
云予拒绝了,估计吉东他们还在村长家里,都等着自己过去吃饭。
陈明夏闻言, 没有多说, 只道:“那你等等,我拿一支膏药给你, 你把脚上的蚊子包涂了再过去。”
云予说了声好。
等陈明夏从屋里找到膏药出来, 云予正好也从屋里出来, 他换了一身短衣短裤, 两条长腿露在外面,小腿上的红包肉眼可见地连成一片, 被白皙的皮肤衬得有些严重。
陈明夏看了一眼, 把膏药递给云予。
其实云予自己带了不少东西上山, 但多是内服的药和各种驱蚊水,毕竟他们不是过来旅游, 为了轻装上阵,难免会有遗漏。
云予拿着用过几次的膏药上下翻看。
陈明夏以为对方嫌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便解释了一句:“这个牌子膏药很管用, 也便宜,我们村里都买它。”
云予倒没有嫌弃的意思, 他问:“有棉签吗?”
陈明夏一愣。
云予说:“我只带了一包棉签过来,涂那个跌打损伤的膏药时用完了。”
陈明夏摇了摇头:“没有。”
云予哦了一声, 心想算了,等会儿回来用纸垫着涂也行。
说他龟毛也好、事多也罢,他活了二十多年, 总有那么几样不喜欢的东西,用别人吃过的筷子是一样、打针是一样、手上沾了药味也是一样。
“谢谢你了, 我用完还你。”云予说着要把药膏往兜里放,却见陈明夏伸了下手。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手里的膏药被陈明夏拿走了。
陈明夏拧开盖子,挤了一小坨乳黄色的膏体到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上,他蹲下身后,才抬起眼皮子看向云予:“云老板,我刚刚洗过手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用手帮你涂。”
云予垂眸和陈明夏对上视线,一时僵在原地,只有嘴唇微张。
陈明夏没再多等,将食指上的膏药轻轻抹到云予小腿的蚊子包上。
凉丝丝的感觉。
刹那间,云予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费了全身力气才迫使自己保持冷静,他低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明夏那只在自己小腿上游走的手。
小腿上的蚊子包太多了,只用一根手指肯定不够,陈明夏索性把膏药挤在掌心里,直接将掌心贴上云予的皮肤。
掌心上结了一层粗糙的茧,和云予小腿的皮肤相擦,刺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陈明夏动作一顿,抬头:“不舒服吗?”
云予整张脸跟火烧似的,还好夕阳覆在他的脸上,混淆了他脸上的绯红,他双手抓住身侧的衣裤,指尖用力,白皙又皮薄的手背上突出两条明显的青筋。
“没有。”回答的声音绷得很紧。
陈明夏说:“不舒服了跟我说,我怕下手没个轻重,弄疼你了。”
云予抿住了唇,只是摇头。
于是陈明夏继续给他涂抹膏药,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掌心的温度传染到他的皮肤上,这下布满蚊子包的小腿上不光痒,还滚烫。
陈明夏的动作很快,完了起身问道:“手上有吗?”
云予伸出双手给他看。
一番检查后,只有左手的小臂上有两个很小的蚊子包,陈明夏替他抹了抹,然后拧上膏药盖子。
云予木讷地接过陈明夏递来的膏药,眼睫轻颤,声音小得仿佛融进了风里:“谢谢你啊。”
陈明夏冲他一笑:“云老板客气了。”
云予的表情有些呆,就这么看了陈明夏许久。
陈明夏经常笑,看上去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然而他本身的性格并非如此,他为自己戴上了一面方便融入人群的面具,时间久了,面具也融入了他的血肉里,尽管如此,云予却是第一次看到陈明夏对自己笑。
他发现陈明夏笑起来真的好看,年轻英俊、充满活力与朝气,也有着二十岁的青涩。
和陈明春一点也不像两兄弟。
也许时间过得太久,云予竟然忘了很多和陈明春相处的细节,只有对方突然失踪的伤痛还在时不时地袭击他。
来到田世强家里,他们果然在等他吃饭,吉东拿了云予专用的碗筷出来,并倒了杯水给他,低头看到他小腿上的惨状,顿时一惊。
“小云总,你腿没事吧?”吉东蹲下身,伸手要摸。
云予灵活地往后一退,避开了吉东的手。
吉东这才想起小云总不太喜欢被别人碰,隔着衣服倒没什么,要是皮肤碰到皮肤的话,会让小云总相当排斥,甚至感到恶心。
这和小云总以前的经历有关。
他暗骂自己一声,赶紧把手收回,蹲着检查一番,才说:“全是蚊子包,已经抹上膏药了吗?”
云予说:“抹了。”
“那就好。”吉东嘴上说着,但也不太放心,想了想又叮嘱一句,“小云总,以后你还是尽量带瓶驱蚊喷雾在身上,山上蚊子毒,一咬就是一个大包,半天消不了。”
云予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回了声好。
他们吃完饭又商量了一会儿正事,回去时,天都黑了。
云予看到陈明夏和陈简云兄妹俩坐在堂屋里编竹篓,陈明冬带着陈简雨蹲在堂屋的门槛外玩,不知道在玩什么,陈简雨笑得很是高兴。
本来云予的脚步直奔自己屋子,见状转了半圈,走向堂屋。
陈明冬先看到他,立马起身,声音响亮:“云叔叔。”
陈简云和陈简雨姐妹俩跟着喊了一声云叔叔。
云予挨着回应,从兜里摸出一把硬糖递给他们,糖是从国外买的,味道很甜,包装纸颜色鲜亮,被屋里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但兄妹几人没接,同时回头看向陈明夏。
陈明夏停下正在编竹篓的手,抬头和云予对视,他颇为正经地说:“云老板,我问了我的同学,你给他们的糖和巧克力都太贵了,吃几颗就行,多的还是算了。”
糖和巧克力都是进口的,一颗几块钱,一把就是他们的一顿饭钱,简直是在吃钱。
陈明夏从不否认自己爱钱,但他也要一个拿钱的途径,白拿别人的东西不好,指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
云予捧着糖的手僵在半空中,他说:“这些糖都是我从家里带的,特意拿来给村里的孩子。”
“云老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陈明夏说,“村里还有很多孩子,云老板可以把糖散给其他孩子。”
云予微张着嘴,却什么都没说,把糖放回兜里,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陈简雨,勉强扯了扯嘴角:“小雨,你们在玩什么?”
陈简雨没得到糖的失落很快扫去,她神秘兮兮地把手里的塑料瓶子拿给云予:“云叔叔看!”
云予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认真一看,只见塑料瓶里装有很多亮着淡淡荧光的小点。
“萤火虫。”云予说。
“是呀,是萤火虫!”陈简雨眉开眼笑,小丫头和陈明夏长得像,笑起来更像,她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好多萤火虫,刚刚二哥带我过去抓的。”
“是吗?你们真厉害。”云予笑道。
陈简雨抱着塑料瓶,大眼睛里流光溢彩,无不崇拜地说:“二哥最厉害,啥都会!”
云予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扫向陈明夏。
陈明夏低着头,正在专注地编竹篓,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
云予的目光在陈明夏的胳膊上停留片刻。
他想起周小红捏廖杰的胳膊,廖杰胳膊上的肌肉很大一块,但似乎捏着很软,周小红不知疲惫地捏了半天。
不知道陈明夏的胳膊是不是也一样。
这天晚上,云予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那天晚上的麦田里,不是站着,而是躺着,他身上有一个人,看不清衣着和长相,只能感受到那人掌心粗糙,布了一层薄茧。
那双手抚上他的小腿,掌心的茧擦过他的皮肤,又刺又痒,他不住地打着激灵。
那双手还在往上,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双眼紧闭,双手紧抓身下的麦子,在一片黑暗中,听觉和触感都变得尤为敏锐。
他听到了麦穗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在不断加大。
麦穗在摇晃,像波涛一样。
他沉在海里,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最后,睁开一条缝的视线透进来微弱的光芒,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冷峻的面容和深邃的五官都很熟悉。
是陈明夏的脸。
云予猛地睁开眼睛。
晨光打在拉紧的窗帘上,透出一片模糊的光,早上温度骤升,屋里的热空气包裹了他。
他身上和脸上都是汗水,嘴里喘着粗气。
慢慢地,一丝惊恐从他眼里溢出。
外面,陈明夏正在洗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完碗筷的陈简云走过来问:“二哥,都九点了,云叔叔还没起来,我们要不要喊他一声?”
陈明夏头也不抬地搓着盆里的衣服:“让他睡吧,我看他一天到晚挺忙,可能累着了。”
陈简云说:“可我听婶子们说今天又有两批人要进村,云叔叔估计得到场才行。”
陈明夏也才想起这件事,他抽出手甩了甩水:“我去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