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掌柜……是怎么认识的?”
重六跟着松明子,走在那会随着他们漂浮移动的巨型灯笼中。他们正在一条近路上,一面避开出现在地面上深不见底的黑洞,一面摸索着前行。
重六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打听掌柜消息的机会。
松明子手里拿着一包花花糖,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听到重六的问题,琢磨了好一会儿,“大概得有……五六年了吧?当时我在西篁岭那附近游历,给人算命赚钱。结果我发现有一名客人身上有一枚玉佩,带着很浓的秽气。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一般都是人身上带秽,连带着传染给自己身上的物件,但是这个人身上的秽气不多,倒是那玉佩,虽然秽气很浓,但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限制住了似的。”
重六道,“那是掌柜的客人?”
“可不是。我当时好奇,就多问了几句关于那块玉佩的事。那客人却紧张起来了,连卦钱都没给我就走了。”松明子现在说起来还很有气,“我可是认认真真给他算了半天命数的,好歹给我留下午饭钱是不是?”
重六埋汰他道,“你堂堂紫鹿山掌教座下弟子,不去降妖除魔赚点人气,偏偏跑去做江湖术士给人算命,连饭钱都赚不到,你也是够奇怪的。”
“江湖术士怎么了?江湖术士也是有尊严的好不好?”松明子一边嘎嘣嘎嘣嚼着糖一边用不正经的语气答道,“再说,我是那种在乎钱的人么?”
“……你要是不在乎钱,你干嘛跑来跟掌柜合伙?”
松明子被拆穿一般清了清喉咙,“反正那次之后,我就留了下心,一看到类似的东西就多打听打听,渐渐就听说有这么一个客栈,在里面住就可以心想事成什么的……正当我有点眉目的时候,嘿,你猜怎么着?”
“……掌柜自己找上你了?”
松明子震惊地望着重六,“这你都能猜到?”
“以我们掌柜的善后服务水平,有人到处打听他骚扰他的客人,他肯定会出面的……”重六一想到掌柜做了那么多单生意,那些契约全都是什么五年十年的,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哭着喊着跑过来说他们违了约求救命……
这银子也真是不好赚啊……
松明子笑嘻嘻地用胳膊肘顶了重六的手臂一下,“你对你们掌柜还真是挺了解的哈?”
重六嫌弃地瞥他一眼,“我这是尽一个伙计的职责。”
“哎呦,害羞啦?哎,其实也正常。你们掌柜长得那么好看,对属下又挺照顾,知识还很渊博,我当初还稍微动了下心思呢~”重六愤怒地瞪着他,”你这个假道士!“”我只是动了动心思嘛,又没有真的做什么。况且你们掌柜在这方面,那简直就是一块实心木头。真的,我告诉你,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你们掌柜表面上穿得花里胡哨挺爱漂亮的,其实比和尚还要心如止水。”
重六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何有点紧张,“所以……我们掌柜从来没取过亲?也没有什么相好?”
“反正打我认识他以来是没有。”
不知为何,重六略略有那么一丝……开心。
一旁的松明子悄悄瞥见重六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觉得有点憨傻简单的可爱,于是并没有指出这点来埋汰小跑堂,只是笑眯眯地把装着花花糖的纸筒递过去,“吃糖?”
重六心情很好地拿了一颗塞到嘴里,“好吃!”
“是吧?我跟你说,就白花巷那个摊子卖的果子都特别好吃!”
“就是排队太久了……”
两人说着闲话,一路倒是平顺,也没有遇上狗。偶尔从不知何处传来悠远诡异的长鸣,或是从近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呓语,但隔着一层灯笼纸,什么也看不见,那对于未知本能的恐怖感也就减少许多。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重六回忆起松明子跟他说过的这一次的“匠人”不是人的问题。
在距离翼泉城不远的大青镇,有一家扇子铺非常有名。铺子里收购贩卖各种扇子,从纨扇、羽扇到檀香扇应有尽有,但最有名的,却是他们店里一位苏姓画师绘制的折扇。
这位名叫苏融的画师擅长画人物,最出名的作品有仕女簪花扇、秦央醉酒扇以及卖货图等等……他画出的扇面曾有一阵风靡文人墨客的圈子,哪个风流才子手里要是没有把苏郎扇,那就像是道士手里没有拂尘一样,总像是缺着点什么。
三年前,苏融在画扇面的过程中猝死过世了,就死在了那扇子铺后面专门供他使用的画坊里。
消息一传出,在诗文圈很是掀起一阵波澜。众人纷纷缅怀,还有几位文人墨客写了悼词。
生老病死本也是常事,没什么稀奇。
但问题是,苏融死后第三天,一名伙计进了他的画室,收拾他的遗物交还给苏苏融的媳妇。他震惊地发现,那画室的桌子上原本没完成的扇子,被画完了。
一僧一道正在对弈的场面,线条飘逸,墨色氤氲,精细中透着一丝不羁的禅意,简直和苏融一贯的风格一模一样。
问题是,自从屋子里死了人,画室就被锁了起来,从未有人进去过。
扇子铺的人都说是苏融不知道自己死了,特意把扇子画完了。但死人画的扇子,拿出去卖似乎不太合适,留在店里又瘆得慌。最后铺子东家便决定把扇子还给苏融的家人。
原以为如此便无事了,可是过了大约一个月,那已经被清空的画室,原本摆放画案的地方,静静地又躺着一把扇子。
这回扇子上画的是一名正在对镜梳妆的美妇人。那画风,俨然便是苏融的手笔。
苏融明明都死了两个月,画室里东西都搬空了,连把椅子都没剩下,这扇子是从哪蹦出来的?
而且据说那扇面上的妇人,看上去有些古怪。
若仔细看便可发现,她的嘴是上下颠倒反过来长的。
与此同时,苏融家也出了事。据说是苏融的弟弟和苏融的父亲为了抢那扇子大打出手,后来弟弟把老爷子打成重伤,被官府抓起来了。
新的扇子还在不断出现在那间屋子里,每一次都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扇面,每一次的人都比上一次要……稍微变形扭曲一些,但仍然可以看出,那是苏融的手笔。
每当有一把新的扇子出现,凡是见过前一把扇子的扇面、且确实碰触过一段时间的人,便会突然感觉到莫名的冲动,一定要完全独占前一把扇子,并且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疯狂行为。
有人说,在拥有那把扇子之后,便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脑子里突然充满了灵感,充满了美妙的意向,充满了创造的冲动。但一旦新的扇子出现后,那种感觉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种非理性的、甚至是强迫的冲动。甚至有人试图把扇子吃到肚子里,最后被活活噎死。
扇子铺找了不少方士来,想要把变成了厉鬼的苏融收走。可问题是那些方士在画室和铺子里转了无数圈,也没看到所谓的“怨魂”。
扇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短则一月,最长却有半年。扇铺的东家王幸不敢再让人进入那间房,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扇子,只好把房间锁死,任其荒废。
直到掌柜出现。
如果找不到苏融的魂魄,那是谁在一直制造扇子?重六不明白。
“或许是苏融原本就是天生带秽,他的秽影响了那间屋子、甚至可能是那片虚空,于是在他死后还在不停制造扇子。通常这些画师啦、诗人啦、琴师啦……就是做类似这些行当的,身上的秽比一般人要多不少。按照你们掌柜的说法,正是由于秽的不确定和混乱,灵感才能产生。”
人已经死了,秽却还留着,还在不停模仿着人的作品。但秽毕竟是没有思维的,模仿出的人物,便总会与真正的人画的有一丝丝的不一样,并随着年深日久,渐渐变形得更加厉害。
而此时,他们就站在那间扇铺的大门外。铺子里留了一名伙计,点着一盏灯看店。想来是专门在等他们的。
松明子看着大门,道,“你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秽对于方士的反应一般都不太好,我不想触发它节外生枝。”
重六点点头,心想拿把扇子而已,应该很快吧。可是他刚要走,松明子猛然想起什么一样扯了扯他的手臂,将一条扇套塞进重六手里。
“一会儿到了后院画室,你不要打开那扇子,直接把它装进扇套里,越少接触越好。
“哦,我懂了。”重六只想快些完成任务,三两步进了扇铺大门。那伙计被他叫醒,困顿着把他带去后院。
重六跟着他进了院子,便看见了那间上着大锁的,黑漆漆的小屋。
被遗弃的、尘封的气味,连时间都仿佛被冻结。窗户纸有好几处都破了,弥漫着衰败的味道。
那伙计不愿意接近那间屋子,便把钥匙给了重六。
重六用钥匙打开门锁的时候有点紧张。
平时见的工匠是人,他至少心里还有底,这回见的……到底算是个什么?
屋门发出刺耳粗哑的声音,一束月光射入屋内,推开寸许黑暗。
屋子里正如松明子所说,空空如也。只有西边靠近墙的位置,躺着一把折扇。
问题是,此刻还有另外一个人蹲在那折扇旁边,用一双吃惊的眼睛瞪着他。
那是一个年纪看上去和重六差不多大的青年,剑眉星目,十分俊朗,穿着一袭大罗派的紫色道袍。他正伸着手,似乎要去碰那扇子。
“不要碰!”重六大叫。
那大罗派方士皱皱眉,道,“此物乃污秽之物,我要带走去销毁。”
“这东西是我们的!”
“这东西很危险,你不要插手。”紫衣方士用疏冷的语气命令道。
重六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什么人,穿着大罗派的衣服,怎么还夜闯民宅偷东西啊?!扇子是我们的,我们当然要插手!”
那方士冷笑一声,神态傲慢中甚至有一分轻蔑,“啊,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什么槐树客栈的人?贩卖带秽之物谋取钱财害人性命,你们这钱拿的不亏心吗?”
重六眨巴了两下眼睛,火气蹭地一下上来了。
这人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