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煦记得那些尴尬的场景,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自以为是。
他记得陆柏清说的那些话,也记得他曾经冷漠地拒绝自己。
他知道就算自己再主动,陆柏清八成不会感激他,甚至还会拒绝他。
他明白,陆柏清认定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把他完全排除在了他的生活之外。
可是,看到陆柏清如此艰难地推着那么多东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的时候,他却无法做到完全无视他。
心里沉沉的,闷闷的,像是坠入了深海。
不是同情,也不是爱慕,只是单纯的,觉得心疼。
那天听着陆柏清讲那些故事时,汤煦只觉得他很厉害,而现如今,看到他如此艰难地搬东西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在承受着什么。
嘴上说着的时候总是很轻易,实际经历过,才知道有多困难。
汤煦无法想象,如果换做自己经历这些,他会变成怎样的人,他能否像陆柏清这样从容地去面对。
于是,心里就一直有一个念头在告诉汤煦,帮帮他,帮帮他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自己的帮助,但如果,他需要呢?
等汤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陆柏清的面前。
见到汤煦过来,陆柏清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微微掀起眼帘,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被他这么一看,汤煦浑身上下都别扭起来,嘟囔道:“看我干嘛,没见过大帅哥做好事啊?”
汤煦这会儿又有点儿后悔了,当时脑子一热就过来了,这会儿他才想起来之前被陆柏清拒绝时的情景。
明明之前俩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自己这会儿又颠颠儿地跑过来,这算是什么事儿。
“算了,”汤煦决定先发制人,给自己个高贵的台阶下,“我就是路过,没事儿的话我先——”
陆柏清倏然笑了一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谢谢你,汤大帅哥。”
不似之前那种讥讽的假笑,陆柏清真的笑起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少年人狭长而锋锐的眼睛微微弯着,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柔软。
汤煦有点儿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两声,说:“客气了。”
他把车停到旁边儿,然后卷起袖子,帮陆柏清一起推车。
汤煦今天穿了件摇粒绒的夹克,米色的,里面是个灰色的连帽卫衣,下身则是一条灰蓝色的牛仔裤。
算是很舒服很日常的打扮,但与装满货物且摇摇欲坠的小推车格格不入,一看小少爷就不像是干这事儿的人。
然而汤煦并没有一点儿嫌弃的意思,撸起袖子就干,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
深冬的夜晚,天气很冷,汤煦的手扶着小推车的横杆,很快就变得通红。
少年人有的是力气,但装满货物的推车到底是沉,汤煦的额头上很快就浮起一层薄薄的汗。
小巷子里的路灯不太明亮,照在汤煦的身上,在他的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陆柏清的喉结微动,喊了声:“汤煦。”
汤煦正推着车呢,头都没抬,只是应了声:“嗯?”
陆柏清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汤煦还是没反应过来,一边推车一边问。
陆柏清于是重复了一遍,嗓音有些沉闷:“你为什么要帮我?”
汤煦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剖析给他看,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下,随便糊弄道:“想帮就帮呗,哪有那么多原因。”
“你记得我那天说的话吗?”陆柏清顿了一下,说,“我说,我没有跟你做朋友的打算。”
“你这什么意思啊?”汤煦一下子就恼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汗,“我这么费劲儿巴拉地帮你推东西,这就要把我往外推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柏清的语气有些艰难,沉默片刻,才道,“那天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意思是你是云,我是泥,你懂吗?我的生活远没有你那么丰富多彩,你接触了就会后悔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汤煦眨眨眼睛,语气还挺傲气的,“你又不是我,还要决定我的想法?”
陆柏清沉默了片刻,声音压低了点儿:“我打工很忙,没时间陪你玩游戏。”
“我玩游戏也不用你陪啊,”汤煦马上反驳道,“我又不是没别的朋友,我朋友多了去了。”
陆柏清的声音更低了,说:“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的,我给不了你什么东西。”
“我也没想要你什么东西啊,”汤煦想都不想,继续反驳,“我交朋友又不在意人家有没有钱,反正都没有我有钱。”
“那你跟我交朋友做什么?”陆柏清偏头看了汤煦一眼,漆黑的眸子中满是不解,“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汤煦顿了下,说,“我觉得你很好,你身上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让我很羡慕,也很敬佩,我就是想离你近一点儿。”
“是因为我那天跟你讲的那些话吗?”陆柏清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须臾,有点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少爷,听人讲讲故事就感动,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些不是故事,它们是你的人生,”汤煦很认真地纠正他,然后说,“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也很喜欢你这个人。”
夜色浓重,灯光微弱,少年人的眼睛是明亮的,漂亮的眸子中只有陆柏清一人。
陆柏清没有再接话,于是汤煦也没再说,俩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夜幕是安静的,两个少年推着推车往前走,能听到轮子碾过地面发出的摩擦声,能听到俩人沉沉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陆柏清要把货送到附近的一个小超市,上了斜坡之后,汤煦好人做到底,帮他一起推去了小超市。
等陆柏清跟老板交接完,汤煦单手插在裤兜里,很潇洒地笑着跟陆柏清说再见:“行了,你忙去吧,我也要回家了。”
活干完了,汤煦没有继续和陆柏清相处下去的理由,他也没打算再跟他相处下去了,陆柏清的态度很明显了,汤煦再不走就是自讨没趣。
小超市在一个小巷子里,周围很黑,没有路灯,陆柏清站在原地,看汤煦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又很快追了上来,说:“能找到你车停哪儿了吗?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汤煦摆了摆手,态度依然潇洒,“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好送的?”
陆柏清依然坚持:“我送你过去。”
汤煦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地摇了下头,说:“行吧行吧,随便你。”
俩人一起回到最初见面的那个十字路口,陆柏清站在路边儿,看着汤煦骑车走了才走的。
汤煦回家,还看到陆柏清给他发了条消息。
陆柏清:【到家了说一声】
消息发送时间是半小时之前,大概是汤煦骑上摩托的时候。
汤煦觉得有点儿好笑,回复:【怎么,你还担心我被人拐跑啊?】
他有点儿渴了,喊家里的师傅给榨了杯橙汁儿,端着玻璃杯,慢悠悠地回到了卧室。
换好衣服准备去洗澡的时候,陆柏清的新消息刚好发来。
陆柏清:【嗯,是有点儿】
陆柏清:【毕竟是大帅哥,怕人把持不住】
“大帅哥”是刚才汤煦的自称。
汤煦:“……”
好像就是从这天起,俩人之间的关系有了那么点儿微妙的不同。
之后的几天,俩人偶尔会聊上两句,但都是浅尝辄止,没有深入地聊下去。
陆柏清这人看着挺高冷的,但其实熟悉了之后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沉闷。
陆柏清在很多餐厅做过兼职,有时候汤煦和朋友出去聚,又不知道去哪儿,会问问他的意见。
汤煦这人话多,遇到什么事儿总喜欢往朋友圈里分享,陆柏清有时候会给他点个赞,有时候不给。
汤煦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是朋友,但其实觉得这样就挺好的,他本来就没有构想过要跟陆柏清多亲密,他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转眼间,就到了十二月。
缠绵了小一个月的雨雪天气终于停了,天彻底放晴。
雨雪过后,天空湛蓝,城市的空气格外清新。
但是汤煦这几天的心情不是太好,季渊他哥回来了,季渊接连好几天都没叫汤煦出来玩儿,汤煦叫他也叫不出来。
其实季渊他哥根本就不是他亲哥,血缘关系都没,就小时候在他家住过两天,他就黏上人家了。
季渊不在,其他几个朋友也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儿,反正就是没空出来。
这天周末,汤煦问了一大圈,硬是没问到一个愿意出来的人。
最后的最后,汤煦问到了陆柏清那儿。
汤煦:【陆大学霸,在干吗呢?】
陆柏清那边儿不知道在干吗,好久都没有回复。
汤煦翘着脚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又给他发:【理理我呗】
汤煦:【陆大学霸~】
汤煦:【陆哥哥~】
汤煦:【柏哥哥~】
或许是被汤煦折腾得不耐烦了,陆柏清的消息终于发来。
陆柏清:【?】
汤煦:【你有空吗,我闲得无聊,想出去玩】
陆柏清:【不行,有事儿】
汤煦:【什么事儿?】
陆柏清言简意赅:【弹琴】
汤煦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上次,他在那个音乐餐厅听到过陆柏清弹钢琴。
汤煦:【还是那家音乐餐厅吗?】
陆柏清:【是】
汤煦:【那我去找你吧】
虽然汤煦不懂琴,但陆柏清的琴声挺让他印象深刻的,时隔这么久,汤煦依然记得当时听到时那种源自于内心的平静。
陆柏清迟迟没有回复,大约是又去忙了,汤煦不等他了,直接喊司机把他送到了地方。
下车之后,他才看到陆柏清给他发的消息。
陆柏清:【可以】
陆柏清:【但是你一个人来,可能会有点无聊,我没空陪你】
汤煦抬手,回复他:【不用你陪】
这家餐厅的环境不错,之前汤煦来的时候,就看到有些人没有点正餐,只是点些茶点,然后坐在那边儿吃吃茶、听听琴、聊聊天,看起来十分地惬意。
汤煦选了个靠窗户的位置,点了些茶点,学着那些人的模样,一边慢慢品味着,一边听陆柏清弹琴。
下午四点,但街上的人还挺多的,汤煦隔着窗户看外面的风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这家餐厅做的是最传统的中式糕点,味道都还不错,一口下去,微甜,不腻。
汤煦最喜欢的是凤梨酥,表皮松软棉糯,有很浓郁的黄油香味,内陷则是用纯凤梨熬制的,牙齿触碰到时,能清晰地感觉出凤梨独有的那种颗粒感。
一边吃着,汤煦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陆柏清弹琴,汤煦身上自带一种矜贵与傲气,这是小少爷独有的气场。
没多大会儿,有一个穿着时髦的男孩儿想过来跟汤煦一起坐,约摸着跟汤煦差不多的年纪,谈吐挺礼貌的,落落大方,估计也是个公子哥儿,但汤煦没兴趣,拒绝了。
之后又陆续有两个小姑娘来要微信,一个清纯一个成熟,但汤煦还是没兴趣,都拒绝了。
小少爷就是这样的人,宁缺毋滥,对于不喜欢的人,他一点儿耐心都不愿意分。
他宁愿一个人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听陆柏清弹琴,也不愿意跟不喜欢的人勉强相处。
晚上十二点,音乐餐厅打烊的时间。
陆柏清弹奏完最后一首曲子,起身,谢幕,余光忽然看到角落里的汤煦。
汤煦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脑袋枕在胳膊上,脸只露出半张,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平时挺张扬的,这会儿倒是很安静了,汤煦不算矮,但骨架子小,就这么蜷缩在桌子边,感觉就是一小团。
他睡得很香,似乎在做什么美梦,唇角是勾起来的,闭着的眼睛都是弯弯的。
陆柏清走在汤煦身边儿,本想叫醒他,手抬起来悬在半空,快要触及汤煦的身体时,又突然收了回去。
他快步回到员工准备室,找到挂在衣架上的校服外套,然后回到座位旁边,小心翼翼地盖在了汤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