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殷不傻,一想就明白了。
时望秋是有疑点不假,但也有拉拢的价值。于是那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明尘甚至还放了容昭出来给人送药。
不然以容昭的仙元,根本不可能打开方九鹤落在门上的禁制。
尽管如此,山殷还是觉得利用人家道侣的遗物很过分。
他走到时望秋身边,用仙元帮忙接好了腕骨,又把果脯递过去,问道:“吃吗?”
时望秋一怔,没想到在仙都竟然还有人用果脯收买人心的。须臾,他单手接过果脯,挑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很甜,也很黏。
他吃完了,道:“多谢。尊者要尝尝么?”
容尊者拒绝了。
他很忙的。
依照明尘的吩咐,容昭收好装丹药的瓷瓶,藏起装清水的碗,营造出“偷偷来”的感觉,并且自以为此番拉拢示好完成得天衣无缝。
又担心继续留在这里会露馅,他拽了一下山殷,催促道:“该走了。”
山殷不想走。
“你为什么要修诡术道?”他问道,“我记得诡术道在凡间的名声也很差,常有人因此家破人亡,甚至还有被骗得散了宗门的。我看你不像那种人。”
时望秋愣了愣,低声喃喃:“不像吗?”
他恍惚想起当年,那人对自己说:“为何要行骗?你不像那种人。”
……当时,自己是怎么答的?
“骗就骗了。本仙修的诡术道,还要什么理由?”
“好。那我就让你这张嘴,再说不出骗人的花言巧语。”
之后便是近百年的纠缠,恨过爱过,至死方休,到头来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的骨灰。
时望秋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长久的沉默之后,轻声道:“说来好笑,最初我选择诡术道,只是因为……我胆小怕事,怕疼怕死。骗人只需三寸不烂之舌,不用杀人,不用见血,几句话就能成事,很适合我。”
山殷有些意外。
“那你怎么有胆量去欺骗上仙?”
时望秋不由失笑:“难不成我有胆量不靠骗,直接去刺杀上仙么?话又说回来,其实我没打算骗他的,只是弄错人了。”
容昭本来无所事事,闻言,顿时竖起耳朵。
“认错人?”他从储物戒里摸出平时听奇闻吃的点心,很慷慨地掰成了三份,“为什么会认错人?”
山殷也很好奇:“你连人都没认清就骗?”
时望秋:“……”
这些事留在心里许多年,被反复回忆又反复封存,都快盘出潮湿的霉味了。反正漫漫长夜也无事可做,索性就拿出来说说。
于是三人融洽地挤在窄小的杂物房里,开始说故事,山殷甚至找了矮凳过来。
“当年天欲道还很猖狂,在仙山附近建了府邸,将被骗的仙君都关在那里,供他们玩乐。”疗伤丹药效果很好,时望秋已经能坐起来了,顺便又问容昭要了块点心。
“府邸藏得很深,和仙山又近,被掳进去的仙君不是死在了里面,就是被扔到仙山深处自生自灭,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后来有上仙看不下去,开始暗访天欲道。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
彼时时望秋新晋上仙,不知天高地厚,又觉得自己的骗术已到至臻之境,骗谁都手到擒来,颇有些寂寞无聊。
恰好听闻天欲道的恶行,顿时玩心大起。
既然天欲道擅长以“情”来蛊惑玩弄别人,那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情”反过来来将天欲道骗得团团转。
最好能将人骗得道心破碎,崩溃自尽。
那样的场面,定然十分有趣。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极,说不准还能让自己的骗术再精进几分,于是凭借诡术道秘法,配上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就取得了天欲道的信任。
后来,在那些一个比一个妖娆,一个赛一个花枝招展的天欲道当中,他随手一选,便选中了个假的。
-
“假的?”容昭吃完了点心,又在山殷袖子里摸了把果脯,好奇地插话道,“还有假的天欲道?”
“那不是天欲道,是假扮天欲道混进来暗访的上仙。”时望秋叹了口气,似是怅然,许久,轻轻吐出那个早已在仙都消失的名字,“沈微明上仙。”
自诩无往不利的骗子从一开始,就找错了目标,落得如今的下场也是理所当然。
回忆到这里,时望秋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山殷给容昭使了个眼色,拉上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容昭挣开山殷的手,又折回去,给时望秋留了储物戒里最后一包点心。
回到寝屋时,已是后半夜了。
屋里亮着灯,明尘在等他。
“回来了?”
“嗯。”容昭强调,“你说要偷偷去,我就偷偷去了。”
“……”明尘觉得自己教的东西似乎出现了某种奇怪的偏差,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到哪里会出问题,追问道,“你怎么做的?”
“我打开门,给他吃了疗伤的丹药,还喂了水。”容昭如实地道,“山殷帮他接好了手腕。后来时望秋开始说过去的事,我们就坐在那吃东西。你给我做的点心都吃完了。”
明尘:“…… ……”
虽然过程有些奇怪,但结果还是大差不大的,于是他亲了一下容昭,夸道:“做得好。时望秋说了些什么?”
容尊者也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他把弄脏的发尾塞给明尘打理,又坐到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将时望秋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了一遍。
“……沈微明?”明尘给他顺着头发,慢慢地回忆,“那应当是……千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当时他已是渡劫十次的上仙,不知为何死在了污秽之地。时望秋说自己曾去污秽之地给道侣收尸,他的道侣竟是沈微明么?”
“你不知道?”容昭问。
“我那时才飞升没多久,打听不到这么详尽的细节。”明尘轻轻捋着他的发尾,十指在柔软的发丝间穿过,手法十分娴熟,“如此说来,他虽然曾为诡术道仙君,人倒也不算坏,可以试着拉拢到我们这边来。”
容昭不关心这个。
他对这些弯弯绕绕不感兴趣,目前最关心的就是“杀曲复”,其次是“重新证道”。
不感兴趣的容尊者仰头亲了亲自家道侣,捞过打理好的头发,一起盖进被子里睡觉了。
-
翌日。
方九鹤将足够以假乱真的仿品交给了时望秋。
“……这是明尘上仙拿回来的?”
“不错。”
时望秋垂下眸子,须臾,低声道:“我以为明尘上仙会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为何?他已经替你拿回来了。”
“这是假的。”时望秋简单道,“我要见明尘上仙。”
“你果然藏了不少秘密,时仙君。”方九鹤眼神微冷,“骨灰是真的,只有这玉壶是赝品,你又如何看得出真假?若不肯说,我便将那真的玉壶给逢川上仙送回去。”
时望秋:“……”
时望秋:“那你送回去。”
门窗微微一震,发出“吱呀”轻响,簌簌落灰。
独属于杀戮道仙元再度席卷而来,刺入经脉,横冲直撞,痛得他闷哼一声,鲜血染红了唇角,颤抖着蜷缩成一团。
恍惚之时,只见一抹雪色衣摆拂过杂物房积灰的门槛,来到自己眼前,说了句:“方九鹤,够了。”
……
时望秋昏了过去。
……
…… ……
再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枕边就放着那枚珍贵的玉壶。
身旁有人道:“醒了?”
时望秋一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玉壶收进怀里,坐起来:“……明尘上仙。”
“不用害怕。”明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既然给了你,就不会再抢回去。”
“多谢上仙。”时望秋行礼,低声道,“叨扰上仙许久,我已取回道侣的东西,那么也该告辞了。”
不等明尘开口,他便匆忙下床,步子有些踉跄,却走得很急。
跨出门的那一刻,只听明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淡淡道:“何必走这么急?我猜,你丹田内的契约和流失的仙元,皆与这只玉壶有关,是么?”
时望秋瞳孔微张,脚步一顿,差点被门槛绊倒。
明尘上前,轻轻扶了他一把,不徐不疾地继续道:“连我都瞧不出这玉壶的玄机,说明其中有能够遮蔽天机、甚至混淆天道的秘法。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样的东西,既能藏于小小的玉壶,又需这等逆天之术隐藏。”
“……”
“直到我听说,你那死在污秽之地的道侣是沈微明。身为渡劫十次的上仙,纵然不幸在污秽之地陨落,也依然能够留下一星半点的残魂。”
时望秋缓缓转身,半晌,终于苦笑起来:“上仙敏锐。”
明尘看着他,眼里神色复杂难辨,须臾,轻叹道:“时望秋,死在污秽之地的魂魄,是不得回到仙都的。”
“那又如何?”时望秋终于褪去懦弱之色,一抬眉梢,似乎又找回了几分当年巧舌如簧的神骗风采,“我到底还是骗过天道,将他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