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尘埃与蛛网的匣子摆在面前,一眼便知已经许久未曾打开过了。
我顾不得上头的污浊,伸手便拉开了匣子。深重匣身内,躺着的只有薄薄一张丝帛。小心摊开,上头竟密密麻麻写满了我不认得的万明古语。
字符等物,早在世事变迁中演化了不知多少回。哪怕是渊国的古文,我也只能识得一半多些,更别提极为复杂的万明古语。
伽萨拿来一匹丝绸将蛇神像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粽子,深吸口气,仿佛卸下了满身重负,这才坐下与我说话。
他嗓音沙哑,便将回忆添上许多钝感。历经风沙吹拂打磨,再谈起时只剩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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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万明金兵与渊国玄甲在国境处一战,大捷而归,临返时要走了他们送去渊宫为质的小王子。
返国之路处处是险途,风一吹,四散的沙丘下就露出一捧白骨。初成少年的伽萨看在眼里,埋进心底,路上一言不发。
渊京局势如水波暗涌,而晟都王宫内亦如漠中沙丘,灿若黄金的细沙下不知葬了多少人的性命。前朝有万明王暴政肆虐,后宫有巫后翻云覆雨。一朝返回,那个当初强硬态度将他送去渊国的女人,就再次将他捏在了手心里。
在渊宫中被拳脚相加、辱骂搓磨长大的少年,早已对王后的刁难淡然置之,唯一顶撞犯上的一回,仅仅是因她以除旧纳新为由,让人烧去他从渊国带回来的东西。
其中,就有一枚摔破了的小俑。
伽萨将小俑放在我面前,指腹抚过被摔破之处。神色疲倦,眼底却不由自主透出一股浅浅的笑意,仿佛在回顾他与我相遇那日。
“父王斥我大不敬,将我关在殿中许多日子。还是那女人从中作梗将我放出,嘴上说着让我随军磨砺心性,实则想借机让我死在战场上。”伽萨手中托着那小俑左右转着端详,“可惜我命大。”
“你不光命大,你还擒获了我父亲。”我从酒壶里倒出一盏桃花酿递给伽萨,希望借此安抚他失控不宁的心绪。
后者仰颅将酒一饮而尽,自嘲地笑了两声,并未否认。
年轻的王子作为副将征战沙场,骁勇至极、屡获军功,可这些功名无一落在了他的身上。王长子伽莱联合诸位老将夺了他的功,一次次逼他重新身闯险境,出入生死之间。
最后一次,是他与主帅伽莱为排兵布阵产生口角。伽莱借机发作,当众罚了他三十军棍,扔入马厩之中。可是隔日,伽莱的一意孤行就致使金甲溃不成军,落到善后的却还是伽萨。
天意弄人,偏偏在那时,我父亲的军队陷入了流沙,被年少的伽萨生擒回了大营。
万明军队上下震惊,军中不少士卒一时将其视作天生的战神。然而少年的一腔热血终究被兄长所为泼了凉水,夜深人静时,他做了个大逆不道的决定。
“既然父兄不愿容我,我自然也不想效忠于他们。”伽萨长指略一用力,那郎红的酒盏上就生了裂纹,心疼得我直想跺脚。
“所以你想放了我父亲,用他换我。”我没好气道,“你从小就对我起了心思,想方设法地把我叼回窝!”
伽萨随手撂下碎片,凑到我身边:“正是。渊国人对你,不比万明人对我好上多少。我曾立志,将来若有一日能继承王位,定要安邦定国、扶绥万民,护我所爱之人一生平安。”
“伽莱说,是他遣了一队人马候在沙丘后,害死了我父亲。他们早已知晓此事,你后来定然也是难逃责罚罢?”我问。
伽萨点头,继续同我讲他的往事。
后来,万明王以叛国之罪将他贬入兽台为奴,整日里血腥搏杀,伤痕累累。万明气候炎热,少年身上的伤经久难愈,反复化脓腐烂。终于在他奄奄一息时,宫里来了一驾御车。
这驾御车并非万明王念及父子之情要将他接回宫中,而是将他推入了更加阴寒可怖的万丈深渊。
自古君王年轻时多为明君,到了晚年却多为长生之说所迷,醉心于服食丹药。万明王从前虽不贤明,老来却也眷恋荣华不愿入地。思来想去,他决意将自己的儿子作为祭品,送入蛇窟中以求得延年益寿的神药。
当初他床前缠绕一处的两条蛇,便是伽萨后来替他带回去的。
此事过后,昏君大喜,不但赦免了伽萨先前之罪,还暗中透露封其为少主之意。一时间,伽萨风光无限。
“所以你顺理成章地进入蛇窟,按照这上头的指示与蛇神交易?”我反复端详手中丝帛,掌心摊开将它分外仔细地托着,恐怕将这秘文弄坏了。
“是。”伽萨应声,“蛇神久居岩窟,难免寂寞。他与我道……”
“寂寞?!”我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失声道,“你是以身饲蛇吗?你、你,你和蛇……”
伽萨一愣,抬手曲起指节在我额前轻轻敲了一下,无奈道:“眠眠,你莫要总看太后给的那些东西。”
我面上一红,登时噤了声。
“蛇神想与我通感,以我之眼窥世间,以我之舌尝百味,以我之身受诸刑。他予我自愈之力,是想我长生于世,带他玩弄万物。蛇神腻烦之日,则是我的死期。”伽萨继而面露难色,道,“可我不知,他为何偏偏对你生了兴趣。”
他这一番话,叫我听得目瞪口呆。从前在渊国,常听官中人言拜三清,却不想在万明,百姓拜的都是这般邪门之物。
转念细品此番言语,我又觉得有哪处不大对劲。却听他后头所言,只能暂且放下,垂眉老实道:“许是因着我对他说了同你一样的话。”
闻言,伽萨突然瞪大了眼。
“他们都骗我你葬身黄沙,那时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我支吾道,“忽有一日,我在梦里看见一条大蛇,便向他祝祷。他允我送你回来,只是要我与他交易。我便说……”
“说什么?”
“我说我以身祭他。”我哀嚎一声,捂住了脸,“我是不是要被蛇吃了?你们万明人总喜欢拿我们贺加人饲蛇,王族又要拿王后祭蛇,如今我两样都占尽,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挨蛇吃的了。”
伽萨被我口中言语击得一愣一愣的,面上浮现出我方才的震惊神色。
半晌,他才轻声喃喃道:“你信他做什么,难道我不会回来么?”
他情绪变得极快,已然从方才的惊讶之中脱身,复而低笑一声。未及我反应过来,伽萨又敛住了笑意。
“眠眠,别怕。”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信我。”
感动之余,我声音仍是发颤:“可是那蛇……”
话音未落,伽萨已起身至架前取下了佩刀。利刃出鞘,仿佛裹上了一层银蓝的寒光。
他返身与我道:“有眠眠在,我愿意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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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于床榻上辗转难眠。一只手摸至腰间,炙热的呼吸拂在耳畔。
“还在发愁么?”伽萨迷迷糊糊道,“眠眠别怕,别怕。如今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替你顶着。”
“不会再叫你受委屈了。”
我小声应下,目光缓缓越过他肩头,看向那把刀的方向。
猛然间,我脑海中闪过一幅景象,忙道:“伽萨,你不能带刀,不能弑蛇。”
“为何?”伽萨睁开眼。
“蛇神给咱俩托的梦中,你拔了刀,结果呢?”我回想起先前的梦境,仍心有余悸,“你和我,都身死蛇窟。”
伽萨沉默片刻,像是在衡量我这句话的份量。
“你想如何?”他问。
“我们去蛇窟,但绝不能按照蛇神的指示来。待我白日里再查一查古籍,说不定能找出什么解法来。”我摸索着抓住他的手,“你与蛇神通感,他必能知晓你心中所想。从此时此刻起,不能再思索要事,以免他扰乱你心魂。”
伽萨道:“好。”
拇指揩过我的面颊,月光里,他顽劣一笑:“那我此后只想眠眠。”
作者有话说:
蛇神:早知道我就烂蛇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