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纠正万元的握笔姿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他平时很少用到笔,不存在什么错误的固定习惯,只是大概不太习惯被压着中指的感觉,在许缙云给他调整握笔姿势后,他又会渐渐将树枝攥在手心里。
“这样不行。”许缙云朝万元靠近了些,胳膊绕过万元的肩头,手掌覆盖到了万元的手背,像是教幼童一样,手上得用力牵引着他,“放松,别太紧张。”
湿热的呼吸扫到了万元的颈子,在这寒冷的冬天,这样的温度着实叫人很难忽视,他有点怕痒,缩了缩脖子,很快便适应了后背的许缙云。
一遍遍的练习,许缙云偷偷松开了万元的手,但还保持着虚搂万元的姿势没动,侧头注意着万元的表情。
万元很认真,眉头紧锁,两个不怎么复杂的汉字,他反反复复地写着,起初,他和刚学写字的小娃一样,把这两个字写得很大,在许缙云的示范下,才逐渐将字体缩小了些。
树杈一直抵在中指上,万元又不能完全放松下来,没过多久,他的右手便有点抽筋。
“哎呀。”他捂着手腕,往身后一靠,靠到了许缙云的胸膛,他的第一反应是放松身体,而不是躲开,嘴里嘟囔道,“这比下地干活还累,我挥锄头还得挥俩小时呢,写个字一会儿的工夫手就抽筋了。”
许缙云轻笑了一声,握住万元的手揉着他虎口的位置,“你太紧张了。”
许缙云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比万元他们镇上的女人还要细腻,一想到城里长大的他,现在在这儿受苦,万元替许缙云不值。
“你呀,要是能在学校教个书也行。”
镇上的学校,也不是谁想去就去的,没人引荐,没有过硬的关系,即便是高中毕业,人家也不会要。
既然许缙云走不了,这院子就得长久地住下去,万元想着,总得给许缙云再添置点东西,他一回头,猛然发现他刚刚惬意地靠在许缙云的胸口。
自己屁股下的板凳矮了轮椅一大截儿,许缙云身上没什么火力,可离得近,万元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一个鲜活的人,总算是有点生气了。
许缙云家缺张像样的桌子,万元把自己那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修整了一下,打算给许缙云搬去。
万福安见状,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你在外面置办了一个家?”
万元给许缙云砍柴挑水的事情让镇上的人知道了,得亏万元是个男人,人只道是他多管闲事。
“给许缙云送去,人教我识字呢。”
万福安想想也是,再说那个许缙云挺可怜的,谁不知道胡婶的嘴脸,落到她手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帮一把又吃不了多少亏。
“金民娘怎么样了?”
万元摇摇头,“病得厉害,金民都不敢走了,我想着就实在不行,我去县里找个事情做,县里离得近,个把月还能回来一趟。”
人上了年纪,可比不得年轻人,稍微有点差池,就是病来如山倒。
万福安看着万元脚边一个大包,“那又是啥?”
“这个啊。”万元打开大包给他爹看,“都是书,我托开班车的司机,从县里买回来的,城里人不要的,当废纸论斤卖的。”
万福安看乐了,他老万家要是出个文化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不认识字,你也不认识字,家里就你姐还读过几天书,回头你别比你姐还厉害了。”
钉好了桌子,万元带着那一包书直奔许缙云的院子,一开春,天儿回暖了不少,许缙云脱掉了棉衣,穿着稍微单薄一点的衣裳,利利索索清清爽爽地坐在门口看书。
万元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他刚干完木工的活,身上还沾上不少木屑。
听到动静后,许缙云抬头便看到了万元,他忙放下书,等着万元朝他走来。
“你倒是好,比我干净多了。”万元把东西放到一旁,走向一旁的水缸,舀出一勺水洗了个手,拍掉身上的木屑,稍微没那么灰头土脸的了。
许缙云将那个袋子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大包书,一眼看去,什么样的都有,有些是崭新的,有些连书壳都没了。
“人开班车的师傅从县里给我买的,论斤买的,你慢慢看。”
许缙云看书快,从张洵那儿拿来的书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了,万元也琢磨着该还给人家的。
“回头啊,我看能不能买支钢笔,便宜点儿的吧。”
许缙云赶忙打断他,“别买,我自己有。”随即从柜子里摸出了钢笔,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其中就包括了这支钢笔。
“你有你早说啊,买了墨你不就能写字了吗?”钢笔贵,墨水自己还是能弄到的。
已经很麻烦万元了,许缙云哪儿好意思开口找他要其他东西呢,况且,他现在也没什么想写的,拿给万元练习写字比较实在。
万元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格,他哪儿坐得住,“你等着。”
“诶?”许缙云喊不住万元,看着他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院子,一点儿也闲不住。
先前是没了盼头,没了求生欲,钱的问题,许缙云不在乎,也懒得计较,现如今,他知道自己缺什么,也清楚万元缺什么。
中途胡婶来送了一回饭,许缙云把她叫住,胡婶听到许缙云的声音,有点难以置信,这真是天上下红雨了,这个病秧子肯主动跟她说句话。
许缙云跟胡婶开门见山,“胡婶,我想跟您商量件事。”
胡婶上下打量着许缙云,这个活死人也有事儿跟她商量,怎么都算是家里的财神爷,她装装样子也得听听不是。
“以后,我家邮来的钱,我想要一半。”
胡婶愣一下,回过神,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露出夸张的笑容,“哎哟,缙云啊,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天地良心,哪儿来的一半给你,你住我的,吃我的,家里多你一张嘴,我们家可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住着你家的院子,吃着你家的饭,不管住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吃,给钱是理所当然的。”
胡婶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不是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苛待他吗?这不是戳着她脑门骂她吗?她转身就想走,到了她荷包的钱,一个瘫子还能抢不成?
许缙云又不紧不慢开口,“有这笔钱,也是因为我在这儿,我要是没了,你连一半都拿不到,有多少钱是用到我身上的,胡婶你比谁都清楚,这一半有没有富裕的,你心里也明白的。”
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也戳到了胡婶的痛处,没了许缙云,她家一毛钱也拿不到,许缙云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她回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人。
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瘦骨嶙峋,沉默寡言,死气沉沉的许缙云有点人样了,他依旧是坐在轮椅上,只是穿戴整齐,双手规矩地叠在一起,腰板挺得笔直,眼神依旧有些冷淡,但少了之前的颓唐。
胡婶大概还是不死心,“省城离我们这儿可远着呢,那话怎么说的,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姓田的要是真惦记许缙云,还能把他送到这儿来,许缙云告状,他也得有地方告,姓田的下回来还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一个瘫子能指望谁?
“我记得街上就能打电话,我出不了门,有人能帮我,我也不指望回省城,大不了找个地方自生自灭。”
这意思是要鸡飞蛋打啊,权衡利弊间,胡婶败下阵来,忙跟许缙云赔笑,“呵,缙云,你说哪儿的话,不就是一半嘛,婶儿拿给你就是,干吗说那些个不吉利的。”
话音刚落,万元拿着买好的墨水回来了,胡婶一见到他,脸色僵硬,万元这小子跟许缙云走得近,谁能帮他出去啊,不就是万元吗?
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万元没有太怀疑,只怕胡婶欺负了许缙云,忙走到许缙云跟前。
许缙云顺势靠回了轮椅上,双肩放松,轻轻拽了拽万元的衣角,“胡婶来送饭的。”
胡婶也没说啥,轻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见胡婶走远了万元把许缙云推进了屋子,看着那碗清汤寡水的饭菜,拿这种东西打发许缙云,净欺负人,也不怕遭报应。
“她没说什么吧?”一想到胡婶对许缙云说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就来气。
可许缙云没把胡婶的事放在心上,他拿过万元手里的墨水,拧开后用钢笔蘸取了一点,找了张先前包东西用的报纸,写了两个字让万元照着练。
万元鲜少用笔,金属质感的钢笔握在手里哪儿是树枝能比的,他动作比平时轻了不少,生怕给许缙云捏坏了。
“钢笔就是不一样啊。”
确实不一样,稍微用点力,墨汁就晕开了,笔尖戳穿了报纸,墨汁浸出来一大团,要是不留神,手上衣服上就蹭到了,可不像在地上那么干脆利落。
买墨水就花了不少时间,万元稀罕钢笔这新鲜玩意儿,练字的时间比平时都长一些,没多久天就有些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