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 下课铃划破高空,所有教学楼如沸水入油锅喧嚣嘈杂,乌泱泱的人群涌向四面八方,唯独校门口依旧清冷一片。
端坐在亭中的保安意兴阑珊地打着哈欠, 眼角泪水还没擦去, 余光倏而瞥见远处一道蓝白长影信步而来。
刹那间他脸上困顿一扫而空,拧起眉峰, 故作凶悍地推开小门:
“哪个班的你, 不去食堂吃饭又想偷偷摸摸溜去哪——”
他话音未落,眼前身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率先伸出手打断。
保安下意识低头看去。
只见少年修长干净的指尖捏着张白色纸条。
“放行条。”
“哟呵还学会伪造放行条了, 我看看你能写出个什么够爬……”保安幸灾乐祸地嘀咕一顿,顷刻后抬头:“三班路炀?”
路炀点点头,随意一扶鼻梁上的眼镜:“我可以过去了么?”
如果面前是其他人, 保安大概率还要继续怀疑一下放行条的真实性, 甚至打个电话跟班级老师确认一声是不是有人偷偷伪装。
然而年级第一的大学霸那是成天挂在大门口优秀学生墙上的人,想不认识的难, 绝对的实力当前任何质疑都荡然无存, 没有人会认为学霸会伪造这种东西。
于是当下, 保安将放行条往兜里一揣,拉开校门时还多余关心了一句:“身体不舒服呢?这个点突然出去。”
“有点事。”
路炀懒得解释过多,踏出校门后只浅浅一点头:“谢谢。”
应中地处郊区,正门对面便是一条宽阔马路。
入秋后, 时节逐渐变成昼短夜长,此刻刚过六点,天色已然由橘转暗。
夕阳沉入天际线, 马路两侧的街灯却尚未点亮,放眼望去长街空旷寂寥, 昏暗的只能窥见景观丛的暗色残影。
路炀在保安好奇的视线中离开正校门,拐向临街辅路,即将抵达美食街对面时,身侧高墙上方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卧槽季炎你磨磨蹭蹭什么呢!动作快点,弥勒佛特么马上就要巡逻到这一片了!”
只见宋达压低身体骑在高墙上,大概是怕被人听见,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但这依然无法阻挡言辞里的焦急。
只见墙壁下方,季炎咬牙切齿道:“你之前也没说这墙这么高啊!”
“……不是,两米半的老墙也叫高啊?你特么是不是Alpha!”
宋达简直惊呆了,无语地恨不能当场跳下去给这人一脚送他上去。
但不等他动弹,身后陡然响起一阵细微脚步声。
宋达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尚未亮起的路灯下方一道沉冷的身影无声驻足原地,紧接着微微侧目,露出一张冰冷的脸。
宋达当场卧槽一声,咣当落下。
“你过来怎么连个声儿都不出一下!”宋达满脸痛苦地扶着腰,半蹲在地抱怨着:“吓死爸爸了,差点儿坠楼身亡了。”
“这高度能死明天新闻头条就是你了。”路炀冷声嘲讽,转头看向墙壁:“季炎还没下来?”
宋达立刻被转移注意力,忍不住吐槽道:“没呢,那孙子明明是个Alpha,结果居然特么墙都不会翻,我无语了都。”
“我没有不会翻墙!”季炎在对面屈辱地为自己正名:“我、我特么只是不熟练!”
“说实话吧朋友,”
围墙内侧,从头至尾没出过声的贺止休终于缓缓从树后走来,没什么情绪地拍了拍季炎肩膀,言简意赅地评价:“你就是怕高。
季炎气急败坏道:“……我没有!”
“那你翻个给我看看。”贺止休朝围墙一扬下巴。
果不其然季炎当场上钩,沉吟寸许,终于牙一咬,眼一闭,回忆着方才宋达上去的姿势,退后数步再狂奔,然后猛一蹬墙!
只听咣当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再睁眼时,映入眼帘地便成了宋达满脸震惊地表情。
季炎也愣愣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身后围墙:“……就这啊?”
“牛逼啊,”
宋达满满脸钦佩地冲季炎鼓了鼓掌,在对方正要得意起来的下一秒,视线一转,望向围墙,真心实意道:“我怎么没想到还有激将法这一招呢!””
季炎:“……”
宋达又用手肘捣了捣路炀,一脸感慨:“果然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短短同桌数日,这么快就得到了你的真传。”
路炀甩开他的手,神色间夹带着思绪烦躁:“滚。”
“我难道说的不是实话?”
宋达丝毫没感觉到不对劲,哼哼唧唧地仰头看向围墙:“贺止休你说对不对?”
贺止休刚跃上围墙,正半曲腿蹲在上方,闻言下意识朝着宋达方向望去。
好巧不巧,路炀也在这一瞬侧目看来。
四目相撞的刹那,俩人均是愣了愣。
但不等贺止休回神,路炀已然率先错开视线。
他揣着兜冷淡转身:“再磨蹭我先走了。”
“卧槽你等等!”
宋达连忙转身跟上,迈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立刻回头道:“贺止休你看啥呢!快点儿!”
辅路冷清寂静,仅有的喧闹还是源自后方遥远操场传来的。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如火般从尽头穿梭而来,恰好洒落在下方数步之外的路炀身上,少年长身而立,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路牙子边的斑马线前,身后影子长且深,一如少年那即便镀上火红余晖的光芒也无法掩盖的冰冷之色。
“你怎么还不下?”
下方的季炎出声催促,转而想到什么,幸灾乐祸地把刚刚被激将法的话,自以为回旋镖般打回贺止休身上:
“干嘛,你也怕高啊?”
哪知贺止休居然低低嗯了声,眼皮也不眨地说:“是有点。”
季炎:“?”
余光中前方的身影似乎动了动,但数秒之后仍旧没有回头。
直至对岸红灯转绿,飞驰的汽车急刹在中央,贺止休这才垂下目光,看也没看一眼下方季炎震惊的表情,从围墙上一跃而下。
·
降温后美食街生意大不如前,但毕竟时值饭点,放眼望去依然人潮汹涌。
季炎显而易见是头一回过来,短短几步路,已经探头探脑了好些回。
目光逡巡过第四家摊位后,他终于忍不住问:“文锦之在哪家店?”
“没到呢,急什么急。”
宋达咬着新鲜出炉地烤肠美滋滋道:
“你可别胡乱看啊,前边有一家猪蹄饭和牛肉面是老班和弥勒佛的常驻扎地;隔壁麻辣火锅和喜茶是杨姐跟英语老师的天下。待会要是一不小心碰到他们,除了有老班亲手写的放行条的路炀,咱们仨都得完犊子在这。”
那天体育课下课后,路炀几人前脚刚回到教室,就听方佩佩在教室跟人讨论,说路过教师办公室时碰到了文锦之,英语课代表面色不佳地跟班主任请了足足三天的假。
作为应中特招进来的贫困生,文锦之在学习上花的劲儿几乎跟路炀持平。
——之所以是几乎,则是因为他平时为了攒生活费,每天下午课程结束后,都会独自提前离校去兼职打工。
经济上的窘迫让他无法全身心投入学习,但也因此他几乎没请过假,生怕漏了哪天的课就跟不上了。
刚开学那会儿,有次病毒性感冒,半个班都轮流着烧进了医务室,就只有文锦之一个人愣是发了烧也一身没吭地戴着口罩上课,与他同样从头至尾□□到最后,只有路炀一人。
之后有挺长一段时间,俩人都被三班私底下戏称为,卷王版的铜墙与铁壁。
因此像这次这样突然请假,还一请就是三天的,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据班主任描述,他今天还特意去询问了文锦之高一时候的老师,发现过去整个高一里,文锦之都没请过一天假。
结果没成想三天结束,到了第四天,文锦之仍然不见人影。
在电话联系不上后,班主任这才无可奈何找来了路炀,让身为班长的他帮忙去文锦之兼职的店里找找看,问问什么情况。
路炀本来是想一个人速战速决的,结果刚走出办公室,就被季炎抓了个正着。
季炎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录出半分多钟的道歉录音,兴致冲冲地等着文锦之回来就给他听,哪知被道歉的人请假三天,直至现在四天过去了也不见人影。
难以言描的憋屈与怎么也按压不住的忧心忡忡,让他在得知路炀能找到文锦之时,立刻如死缠烂打硬要跟来。
而因为跟季炎成为前后桌,被迫承受数日折磨的宋达见状,立刻也跟个八爪鱼似得扒拉而上,甚至不惜坦言说路炀走正规路线,他们走偷渡路线,被抓了一定掩护路炀第一个跑,大不了还有放行条这个免死金牌。
反正话里话外就一个目的,死活就是要一起去。
路炀被烦的不行,丢下一句随便你们转身就走。
然而他没想到这俩货确实挺随便的,随便地把贺止休也给一起拽上了。
“——啥叫我拽上的,明明是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自己跟上了!超迅速超主动的!”
宋达无比冤枉地转头看向贺止休:
“我还以为你们背着我自己约好了,路炀走正规海关,而贺止休你走偷渡路线,去看文锦之什么情况同时顺便一起吃顿饭呢!”
贺止休从跳下围墙起便一直落在末尾,也没有插入过如何话题,平日里那张偶尔比宋达还烦人还欠的嘴,此刻出乎意料的安静。
甚至旁边探头探脑的季炎接的话都比他多。
此刻突然被点名,他才像回过神般唔了声,淡淡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待会顺便吃点什么吧。”
宋达:“……”
饶是宋达再神经大条,此刻想再不意识到这俩人不对劲都难。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四人小队里,路炀走在最前端地最右侧,而他次之;季炎因为张望来去而左右两侧穿梭不定,时而前头时而后头。
只有贺止休一人非比寻常地落在末尾的街道中央,隔三差五与逆行人流摩肩擦踵。
明明只需要往前再走几步,就可以很轻易地靠近最前头的路炀,不必再与逆流人群碰头。
但他却仿佛没意识到般,就那么远远的孤身从人流中穿梭。
这是自从贺止休转学来后,头一回没紧跟着路炀不放。
而路炀也从头至尾没有回过一次头,更没有怼过贺止休的一言半句。
除却身上相同的蓝白校服外,俩人活像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生生给宋达看出一股“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疏离感。
“他俩什么情况啊?”
宋达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把拽过旁边又准备开始走S型路线的季炎,掩着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问道:
“怎么气氛这么诡异,难道吵架了吗??”
季炎却面带鄙夷地回视:“你才发现?”
“?”
宋达满脸懵逼:“啥?”
“从那天两人三足赛结束后就开始了吧,”
季炎说:“文锦之跑去厕所,我去追他,结果一开门就碰上他俩站里头,贺止休还一脸阴恻恻的,反正看着就跟要打起来了似得。”
宋达是之后三人回操场才跟他们一起去的小超市,并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出插曲。
此刻陡然得知,脸上的震惊难以言喻。
“怪不得……我说这几天怎么路炀去食堂,贺止休就不去;贺止休去第二窗口,路炀就铁定到第四窗口;坐座位都难得跟我一边了。”
宋达醍醐灌顶道:“我还以为他终于知道意识到挽回我这颗被兄弟情伤害的鲜血淋漓的心,昨晚感动了整整一夜……”
季炎满脸无语地吐槽:“你戏也太多了。”
“……你也配说我?”
宋达翻了个白眼,转而又忍不住问,“但是为啥啊?那天体育课不是还一起夺冠了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季炎也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他好铁子么,自己问去。”
数步之外,路炀丝毫不知道身后的宋达快被满肚子的好奇给憋炸了。
长街越往里走,人流愈发汹涌,道路两侧摊位满满当当,纯白雾气带着食物芬香缥缈而上。
在路过第三家煎饼果子摊时,路炀终于没忍住用余光悄悄瞄了眼。
就在这时,一只手倏地伸来。
路炀下意识转头看去,是贺止休。
“买多了,吃不完。”
贺止休手里拎着带鸡蛋饼,从包装上可以认出,这是刚路过的一家小摊,因为老板开炉时吆喝了好大两声,所以当时路炀还随意瞟了两眼。
眼前的鸡蛋饼显然是刚切出的,薄薄纸袋根本掩盖不住蒸腾而上的热气,冷风从尽头穿梭而过,卷着香味避无可避地扑向路炀。
路炀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不吃。”
贺止休眼睛一眯,拎着袋子的手一动不动:“为什么?”
遥远天际,最后一抹晚霞彻底沉入地平,半轮月牙攀升而上,暗沉如水的夜色悄然降临。
但丝毫没给人声鼎沸的长街造成半丝影响,喧嚣的人间烟火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小片方寸之地潜藏的暗流涌动。
“不饿。”
许久后路炀缓缓出声,不等贺止休收回拎着袋子的手,他步伐飞快地拐向右侧巷口,沉默地融进嘈杂行人之中。
穿出长街来到另一侧,踏出巷口的瞬间,冷风呼啸而来,没了汹涌人潮与各个摊位煎炒烤蒸升腾而起的热气,夜幕之下寒意如浸了冻水般不停地往领口里钻。
路炀拐弯在旁侧停下脚步,将领口前的拉链朝上拉了拉。
指尖扫过衣领时,他目光在周身不自主的逡巡而过——冷意驱逐了周遭行人,数米之外绿灯闪烁,斑马线上行人匆匆,停滞的车流接二连三亮起车灯,在嗡嗡作响中点亮了夜色。
除此之,外距离最近的人便是右侧正揣着传单,低头冲手哈气的餐馆店员。
天寒地冻,寒风萧瑟。
人间喧嚣而真实。
且没有人注意到他。
念头涌上的瞬间,路炀鬼使神差微微低下了头。
他屈指绕过颈侧,冰冷的掌心在后颈椎骨处用力一按——
“干啥呢路炀?”宋达猛然从身后冒出,满脸困惑:“你脖子疼啊?”
路炀身体立时一僵,但这点不自然稍纵即逝,继而面色如常地按了按脖子:“有点酸,可能昨晚没睡好。”
他放下手转身,只见宋达正一手拎着鸡蛋饼纸袋,一手拿着竹签,跟季炎俩人吧唧吧唧吃的正欢。
路炀盯着鸡蛋饼凝视两秒,鬼使神差问了句:“你买的?”
“哦不是,贺止休给我的,”宋达以为他也要吃,把纸袋往前一递:“来一口?还挺香的呢!”
话音刚落,不远处再次落到末尾的贺止休缓缓走出巷口。
路炀别过脸,没什么情绪地说:“不吃。”
“哦。”
宋达莫名感觉到丝丝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细想怎么回事,旁边的季炎突然打断:“哪一家店?我怎么没看见?”
“尽头那家,”
路炀难得主动开口回答,转头冲后方一扬下巴:“门口挂俩红灯笼那个——”
“当啷!”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陡然传出。
紧接着是文锦之仓皇倒退的身影。
“哟,雇佣学生未成年人,这不挺带劲儿的嘛。”
一道熟悉的身形紧随其后款步而出,灯光下,镶嵌碎钻的银色外套折射出眼花缭乱的碎光,将那头张扬的粉毛衬的愈发惹眼。
“谁跟你说我是未成年……”
“当然是你的学生证说的啦,”
粉毛一手夹着应中的校卡,一手举着手机:“小朋友,如果不想害你们店老板就此关门大吉,我劝你最好还是乖乖听……”
“晚上好各位朋友,看看我们惊喜地遇到了谁。”
粉毛动作一僵,猛地转过头。
只见数米开外,身着蓝白校服的贺止休单手举着手机,深黑色的摄像头毫不遮掩地向前挪动,直直对准了粉毛的脸。
少年唇角挂着笑意,漫不经心地倚靠在廊柱边,意味深长道:
“恭喜这位名为‘唯爱葱花一生一世’的朋友猜对了。正是抖X平台大网红——卫一一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