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们居然是这种人, ”
浓郁夜色下,大排档口前喧嚣嘈杂,纷杂脚步混合此起彼伏的各类呼喊打闹,裹着深厚烟火气于上空盘旋不定。
宋达倚靠在粉色塑料板凳上, 脸上的怨气几乎要化作实质直冲云霄, 只听他幽幽地叹了今晚第十二口气,满腔愤懑道:
“你们知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草丛里是什么心情吗!?城管在左边督查, 卫一一在右边咆哮, 我背上背着把我卖了都没它贵的一万二的包;我还得操控着无人机,小心翼翼地让它飞啊飞啊飞!我从一楼飞到十楼, 再从十楼飞到一楼;我在黑暗中苦苦寻觅,在天寒地冻的杂草丛里忍受着蚊虫叮咬,忍受着寒风侵袭, 忍受着这世间一切的苦与难, 只为了为你们的人身安全提心吊胆!——我是那么的恐惧、慌乱,且无助;结果你们呢!你们呢!!?”
宋达猛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 脸上充斥着惨遭背叛后的难以置信与悲痛欲绝, 双拳紧握, 无能狂怒道:
“你们居然一声不吭扭头就跑,还踩着滑板玩起了双人同行——你们在风花雪月享受风和自由的时候,有想过我还在楼底下瑟瑟发抖吗!?”
路炀:“……”
四面八方人头攒动,不远处的点歌台音乐躁动, 怀抱啤酒肚依然无法阻挡上台歌唱的中年社牛们正在放肆歌唱——尽管那歌声跟往生咒的效果也差不多了,依旧没能阻挡他的自我陶醉,整片大排档呈现出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美。
路炀来时特意挑了一桌位靠角落, 但此刻依然有人怀着不解与好奇的目光扭头望来;
甚至连边上从来时就撒丫子狂奔,就没见停过过的熊孩子, 此刻都悄无声息地停滞在边侧,投来了天真但不失八卦的视线。
“冷静点达达,”
从后方档口前款步走来的贺止休满脸淡定地一拍宋达肩膀,放下手中装满烤串的烤盘,无比贴心地给抓了一大把递到宋达嘴边,语气尤为诚恳道:
“我们当然有想到了你了,不然怎么会给你发微信呢!”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宋达脸上的愤怒登时被无穷无尽的幽怨所替代:
“你们指的是城管都把人抓走,而我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我只是一个热爱看星星看月亮、操控着爸爸新买的无人机跑过来凑热闹的热心群众,才免于被抓之后,终于给我发来一条问我是不是独自回家了吗的那条微信吗?”
贺止休满脸谦逊地一颔首:“不用叫我爸爸,这多不好意思;这顿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什么都满足你。”
“……”宋达难以置信:“太不要脸了吧贺止休!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了吗!?我是这么肤浅的人!!?”
“无人机借你玩;接下来一周的饭卡我包了,不限品种和金额。”
宋达重重冷呵一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然后又将身边的塑料椅朝外用力一拽,贴心摆正:“爸爸请坐。”
“…………”
路炀沉默地别过脸抿了口可乐,彻底没眼看这一幕。
“你们溜得快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
宋达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一周饭卡和无人机让他当场遗忘了数小时前的苦与难,美滋滋地解决完几串牛肉串,又抄起筷子夹了半碗炒牛河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据说卫一一已经不是头一回来这边直播了,每次过来都把环境弄得乱七八糟,每天都被路过的环卫工举报投诉,老早就被城管盯上了;所以今天一开直播,就立马被有心人士举报了。我刚刚本来想看下他直播间怎么样了,结果一进去就提醒我直播间违规,连账号都一起被封禁了。”
宋达边说边掏出手机。
屏幕上,卫一一那足有八位数粉丝量的账号下方,赫然挂着个红色感叹号,无比夺目的“永久封禁”四个大字跟在后面,无声宣告了方才那场粉毛主播原先下了血本、想狠捞一笔的直播的结局。
路炀前面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滑板就是学习,除却偶尔被宋达拽着打两把发挥孤狼精神的游戏外,几乎与任何当下的娱乐热点都是脱节的。
因此当下,他也不太清楚永久封禁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不由问:“这号是不是废了?”
“在这个平台肯定是废了,”
贺止休将手机还回去,贴心地为年纪轻轻就成功过上老干部精神生活的大学霸解释道:
“他这种体量的网红基本都跟平台有合同,封禁过后,正常情况下都不允许随便复出;想换个账号重来,除非不露脸;否则只要被人发现,一经举报,照样得完蛋。”
“那换个网站呢?”宋达也忍不住问:“现在平台这么多,换个地方卷土重来,他不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那不太可能,”
贺止休伸手舀了一勺刚送上桌的鸡蛋羹,倒进路炀碗里:“按照他平时的曝光率来看,应该是直接签了独播权的;虽然网站把你封了你不能播,但是合同期内,你如果在其他地方开号,那么就算违约,会被告的。”
“啊,”宋达震惊道:“那是不是得要交违约金啊?”
“差不多,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上千万,都有可能。”
贺止休放下公勺后,才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什么,盯着路炀碗中的鸡蛋羹满脸讶异:“嘶,刚刚顺口让后厨别往鸡蛋羹里放葱了,忘记了路炀你现在是无葱花不欢的。”
路炀:“……”
“现在再去叫他放一把感觉太麻烦人家了,”贺止休故作懊恼地拧着眉:“要不然大学霸大人有大量,没葱花的鸡蛋羹勉强吃一吃?”
“…………”
路炀眯着眼沉默而冷淡地盯着这人数秒,片刻后收回视线,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嘴里,冷冷点评:“迟早有天你会被人套麻袋揍一顿。”
贺止休忍俊不禁,低声道:“如果是你的话,不用套麻袋也可以。”
路炀含着鸡蛋羹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错开视线,滚着喉结无声咽下。
宋达丝毫没注意到俩人间的暗流涌动,正咬着牛肉串上下来回翻阅手机,边啧啧有声地感叹道:“那这是不是说明卫一一彻底玩完了?”
“除非他交得起违约金,不然接下来五年到十年在这行上肯定是没什么希望了。”贺止休挑了串烤虾示意路炀:“这个吃么?”
路炀顿了顿,伸手接过,但没吃,而是略微狐疑地看向贺止休:“你还挺清楚?”
“嗯?”
贺止休眨了下眼,像是才反应过来路炀话里地疑问,解释道:“也不算。主要之前平台来找我签约,给我发了一部分合同条例,所以了解一些。”
虽然从之前卫一一的助手对待贺止休堪称温和友好、毕恭毕敬的态度,就大概猜到了贺止休私底下在摄影方面名气应该挺大。
但没料到居然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宋达也满脸震惊道:“我靠?那你也签了吗?”
“没有,”贺止休戴着一次性手套将烤虾从签棍上拔出,又仔细剥了虾壳,放进路炀面前地瓷碟中:“我又不想当网红,签那玩意儿干什么?”
宋达大失所望地哦了声:“我还以为我能有个大网红朋友呢。”
“大网红有什么稀罕的,”贺止休眉梢一扬:“过两年你就有个省状元——搞不好还可能是全国状元好友呢。这不比那牛逼?”
“……我靠,”宋达愣怔地眨了眨眼,笑出了声:“说的也是。要是路炀再拿个国际赛冠军,省状元加世界冠军,我日啊,我出门这不得横着走!?”
路炀冷漠地咽下嘴里的烤虾:“晚上睡觉枕头垫高点,梦里什么都有。”
“说不定呢,曹卢围那种作弊咖都能转职业,你那不是绰绰有余?”
宋达哼哼道:“再说了,别人只能单人滑板,而你现在连双人都会了,还丢下你的糟糠带着新欢私奔——相识十年,我都没有跟你共滑过!”
路炀:“……”
草。
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贺止休却突然问:“你没跟路炀一起滑过?”
“没有!”
宋达脸上的幽怨仿佛惨遭潘金莲背叛的武大郎,泫然欲泣道:“我甚至今天才知道,原来特么滑板还能俩人一起滑一板的!”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存在俩人滑一板了;甚至别说滑行了,就连同时站上去,都可能因为无法准确把握平衡而摔下来。
如果换做平时,路炀肯定不会对贺止休说出那种话。
但那会儿也不知是因为剧烈比赛后导致大脑过度亢奋,以至于刹那间,望向同样气喘吁吁地贺止休时,一股难以遏制地、想带着这个人体验一次对方或许从未有过的感觉的冲动前所未有地覆盖住他。
以至于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等贺止休真的踩上来的时候,路炀原以为铁定会摔。
但意外的没有。
人往往在踏上自己陌生的东西时,哪怕有人牵扶,也依然会因为担心丧失平衡而摇晃不堪,从而整个人从道具上甩下。
譬如头一次骑车;
也譬如幼年的路炀头一次踩上滑板。
然而贺止休却没有任何动静。
明明是第一次,明明路炀也没有任何经验。
Alpha却在那一刻没有任何该有的恐惧。
他仿佛天然信任路炀不会让他摔了那般、亦或者根本无所谓路炀会让他摔倒,就那么毫无顾忌地踏上了。
然后在月色下,眸光闪烁地对上路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点了头。
“那你带我飞。”
烂尾楼外围铺着条骑行道,滚轮从深红沥青之上碾压、向前飞驰;月色与灯光在半空交汇,投下一道接一道深色暗影。
风声与树叶摩擦作响的动静逐步盖过了远处的厉喝与质问。
黄昏末端,华灯初上。
整片郊区陷入前所未有的宁静。
路炀在风中与此起彼伏的轱辘声中,听见了身后贺止休的呼吸。
与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鼓噪心跳。
直至抵达第一个十字路口,斑马线对岸红灯亮起,迎面狂风呼啸而至,卷着跌落的树叶在空中飘舞晃动,俩人才终于缓缓停下。
侧身对视间,他们彼此喘.息,寒冷与炽热在这一刻奇异共存。
连空气似乎都沾染上了难以言喻的气息。
那一瞬,路炀似乎看见贺止休动了动唇。
Alpha似乎想说什么。
但话音尚未吐出,嘹亮鸣笛擦身而过,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动静遥远传来,所有动静都被铺天盖地的混乱突兀打断。
等对岸绿灯幽幽亮起时,俩人才终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好像忘记了点什么。
——宋达不见了。
“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今天路炀炀你的所作所为的!”
宋达用力洗了下因为烤串太辣、而被生生熏出来的鼻涕,泫然欲泣道:
“我要把他告诉我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告诉我未来的世世代代,他们的祖宗爷爷是如何被遗忘、遗弃、抛弃的!”
“……”路炀面无表情地咬了口烤扇贝:“你没完没了是吧?”
“你看看他!”
宋达捂着小心脏痛心疾首道:“有了新欢就没了旧爱,男人!”
“没事的达达。何处无芳草,何必单念一只炀呢?”
贺止休无比贴心地从瓷碟中夹了一块剥好的虾放进宋达碗中,然后把余下堆出一个小尖塔的虾仁推给路炀:
“为了安慰你满目疮痍的心,接下来一个月的饭卡我都替你包了!”
“!!”
宋达啪嗒一声筷子落地,要不是场合不允许,他这会儿大概已经跪下去抱住贺止休大腿了,满脸看活菩萨的虔诚:“你就是我的祖宗爷爷啊!”
“好说好说,”
贺止休满脸慈和地仿佛在看哈士奇,“去在拿一双筷子过来吧——顺便多拿个碗,路炀炀的烤茄子快上了,得分装。”
宋达丝毫不觉有异,沉浸在接下来一个月可以大快朵颐的愉悦中,起身颠颠地给自己拿新筷子,顺带给路炀拿碗去了。
这一方寸之地终于勉强安静了下来。
路炀盯着瓷碟中仔细剥好的虾仁,用余光瞟着贺止休:“你闲得钱多?”
“唔?”贺止休用公筷扫去扇贝上的蒜蓉,放入路炀快被各类海鲜堆满的碗中,闻言缓慢道:“还好,主要我高兴。”
路炀原以为这人会说高兴卫一一那傻逼终于被封号了;亦或者高兴他赢了曹卢围。
虽然最后因为突发情况没能抵达一楼,但毋庸置疑,曹卢围肯定是输了。
然而下一秒,就见贺止休摘下手套,支着下巴抿了口可乐,意味深长道:
“没想到我居然是第一个跟你一起进行双人滑板的人。”
路炀不由一愣。
大排档是露天,正值夜间饭点,四面八方被汹涌人潮包围,眼前吃了过半的烧烤在低温中冒着滚滚热气。
孜然与辣椒面混杂而成的烧烤香在鼻尖肆虐,寒风从遥远天际呼啸过来,路炀穿着那件数小时前,被贺止休拥抱在怀的冲锋外套,莫名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热。
片刻对视后,路炀捏着勺子无声错开视线。
后方不顾他人死活,鬼哭狼嚎足足大半天的点歌台终于安静下来。
但没过两秒,就听主持人操着那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还有人要唱歌吗?欢迎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位人士唱的歌实在是过于不堪入耳,导致下方的人此刻都绝双耳疲惫不堪的缘故,主持人一连喊了好几遍欢迎,也不见得有人起身;
甚至连一旁狂奔的熊孩子都被家长抓回到了桌前。
“既然没有人,那我就随机抽选吧。”
大概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主持人丝毫不慌,握着话筒目光在人头攒动的各个桌前飞速掠过,最终视线定格在边缘角落两道挺拔利落的身影上,登时眼睛一亮:
“左边二人桌!穿黑色衣服的那位帅哥!”
刹那间现场所有人目光纷纷朝左侧望去。
路炀咬着刚啃一半的烤肠,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深黑色的冲锋衣:“……”
尚未作反应,身边同样穿了黑色运动外套的贺止休忽然站起。
“我?”
“对对,就是你!”
主持人见有人回应,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点头招手:“有兴趣上来唱首歌吗?可以免费获得一份小菜哦!”
贺止休眉峰一扬,望着那只连着长线的银色话筒,潜意识想拒绝。
但话到嘴边时,余光处无声望来的视线让他在瞬息之间,鬼使神差地又把话轻轻咽了回去。
顷刻后,只见贺止休在众目睽睽之中略一犹疑,点下了头:“也行。”
路炀的余光窥视瞬间变成了转头直望。
“等我两分钟,”
仗着人多,贺止休抬手在路炀发顶轻轻拂过,柔软发梢擦过掌心带出一丝很细微的痒意,让他不自觉地收拢了掌心。
点歌台说是台,其实就是用几个木架子搭建出来的小片空地。
大概是为了吸引顾客互动从而延长吃饭时间,两边各自放置了个巨大的音响,边侧甚至还煞有介事的摆了个大灯,用来充当“舞台”灯光照明。
贺止休外在条件本就极为优越,方才坐在位置时,四面八方三不五时就有人悄然望来。
因此眼下,刚踏上台子,就直接吸引了大片人的目光。
一时之间放眼望去,足有一大半人群悄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哇,是个大帅哥呀,”大概是为了热场子,主持调笑着问了句:“这么好看,有对象了吗?”
贺止休一顿,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目前还没。”
“哦——”主持人暧昧地点点头:“目前呢!”
贺止休眯了下眼,没吭声。
“那你准备唱什么呢?”
主持人问完,又考虑到对方临时被叫上来、大概是毫无准备的特性,于是自以为贴心地问:“需要我帮你随机点吗?”
出乎意料的是贺止休停顿片刻,忽地说:“Fiction。”
路炀猛地抬眼望来。
“Fiction?”主持人愣了下:“小说?”
贺止休点点头。
“是首情歌呀!有什么用意呢?”结合方才的回答,主持人当即兴致勃勃地紧盯贺止休,脸上的八卦呼之欲出。
紧接着就听贺止休无比正直道:“时长短。”
主持人:“……”
台下一阵哄笑。
“不过非要说用意的话,确实有。”
顷刻后少年忽地轻轻笑了下,灯光下,他似乎朝某个远方轻轻扫去,眼底蕴着月色般柔和的光,嗓音低沉温和:
“但既然是用意了,那么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好吧!”主持人颇为失望,转而又道:“那我给你放伴奏咯!”
说着他正要转身去点歌,身后贺止休突然道:“有吉他么?”
“嗯?”主持人一愣,“你要吉他?”
贺止休点点头:“我唱歌不是很好,放伴奏怕跟不上调。”
帅哥总是有包袱的,何况看起来是另有用意唱情歌的帅哥。
主持人欣然接受了这个要求,转身从台下掏出一个吉他来。
“又不是明星,不好听就不好听!”
开始前,主持人自以为无比贴心地安慰道:“唱错词了也没事,加油哦!”
紧接着主持人就发现自己的安慰根本就是多余的。
会弹琴的人嘴里的唱歌不好听,与大众认知中的不好听全然是两个概念。
度过完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略微低沉,如果不笑仔细听的话,其实是有些冷的。
这种冷与路炀性格语调促成的冷所不同,而是更加寡淡,平缓,好似对世间万物、乃至于自己本身都毫无兴趣、且无所谓的冷。
天生性格缘故,路炀对很多事情的关注度都非常寡淡。
好处是这种个性让他在大多数时候都可以不受外界干扰,一心专注在他感兴趣的、或认为有用的事情上,且不易受到动摇;坏处是他经常会因此忽略很多事情。
譬如贺止休的声音其实是很好听的。
与平日插科打诨散漫轻佻时不一样,剥去那层混不正经的外衣,少年低沉喑哑的嗓音终于显出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如春日的雨,似深冬的雪。
沉静,平稳。
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歌曲本身曲调婉转柔和的缘故,此时此刻,少年肩背吉他,落座在简陋台子的高座上,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声音、整首歌——甚至是整个人,都衬出一种极其罕见地温柔。
那是路炀迄今为止所未见过的模样。
吉他和弦如夜色深潭般缓慢流淌,其实声音并不大,但出乎意料的是数分钟前尚还喧嚣嘈杂的人群在这一刻竟奇异地齐齐噤声。
所有人无声仰头,安静望向不远处和弦清唱的少年。
曲至末端。
少年终于抬起半垂的双目,在月色与无数瞩目下,望向来时的路。
贺止休越过人群,终于对上了那双永远镇定冷淡的眼睛。
“——Are you with me?
Is this fiction?
I've always known you
Since the story began
Can you feel me?
In these moments?
I'll keep on searching
‘Til I no longer can.”[1]
……
最后一个和弦音落下,Alpha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在满耳寂静中摘下吉他,递还给尚还处在愣怔中的主持人。
继而转身,一言不发地往来时的路迈去。
“……我靠,”早在贺止休走上台时就已回位宋达,此刻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你居然还会弹琴?”
贺止休不以为意:“小时候学过一点,很多年没碰了,只会这点基础。”
“基础也很牛逼了好吧,”宋达满脸钦佩道:“你这要是再校庆已经有了优先择偶权了。”
贺止休眉梢一扬:“什么是优先择偶权?”
“就是对象优先挑选的意思,”宋达兴致勃勃地解释:“追人铁定一追一个准!”
只见贺止休略一眯眼,出乎意料地追问:“真的么”
“废话!吉他一弹小情歌一场,谁能不心动!”
贺止休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对面宋达信誓旦旦地说完,又羞涩地冲着贺止休一眨眼:“所以,我刚刚灵光一闪,有一事相求……”
贺止休瞬间了然:“想学?”
宋达立刻站起身,抓起贺止休右手边的可乐,无比恭敬地递上:“我决定趁着下周回校就誓死一战;所以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贺止休扬起一侧眉峰,片刻后接过可乐。
潜意识中他感觉瓶子重量不太对,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宋达火急火燎地催促道:“快,喝下它!我愿意上供接下来一周的饭卡。”
“那不就是跟我抵消了一周么,”贺止休忍俊不禁,还是在宋达期待的目光下抿了口可乐:“不过我会的也不多,凑合着学吧。”
宋达满意地连连点头。
正要说话,兜里手机忽地一响。
贺止休放下可乐。
余光忽地注意到路炀的视线,他不由偏头望去:“怎么了?”
路炀似乎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片刻,又摇了摇头:“没事。”
方才那一瞬对视恍若触碰到了某个尚未宣之于口东西,位处角落,光线昏暗,少年垂眸时落下一层薄薄阴影,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遮了个彻底。
贺止休望着近在咫尺的侧脸,那股从站上舞台时便开始躁动不已的冲动,再次难以遏制地席卷而来。
这一刻,他终于情不自禁地朝路炀伸出手——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给我三十分钟——不,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我一定到家!”
宋达急匆匆地挂断电话,哭丧着脸道:
“我妈催我回家补习了,说是家教已经在家里头等着了,让我现在马上回去,不然就要没收我的手机。”
所有冲动都被这一句话突兀打断。
贺止休尚未收回手,就见路炀从位置上站起:“那走吧。”
Beta说完,将椅子往外一推,踩住滑板末端俯身托起。
“可惜了这一桌烧烤,还没吃完呢,”
宋达恋恋不舍地瞅了眼桌上才解决过半的烧烤,忽地目光落在了对面可乐上,伸手一摇,不由道:“路炀你这可乐还大半呢,不喝了吗?”
贺止休下意识看了眼那罐可乐。
微光下可以窥见瓶口的扣子朝左侧歪去,形状有点眼熟。
但不等他看清,只见路炀转过身。
少年五指从上至下笼住了上方,修长瓷白的手指悄然阻隔了贺止休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夜色下,Beta漂亮面庞上没有任何遮挡,盈盈月光洒落在他脸上,映出他一如既往冷淡而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无声凝望着可乐,指尖在瓶口轻轻划过。
周身是喧嚣嘈杂的人群,迎面是寒风;天穹之上,厚重云朵循着风朝前游去,悄无声息地遮挡住月光。
也遮住了少年脸庞中所有的神色。
“我叫好车啦!”宋达回头问:“你俩咋回去?我再给你们叫一辆?”
贺止休回过神,转头道:“不用,我自己叫就行。路炀……”
他转过头,话音戛然而止。
身侧的少年在凝望罐口片刻后,终于握住罐身,仰头。
他将余下半瓶可乐一饮而尽。
“喀嚓!”
轻微脆响中,红色可乐罐被捏得变形。
路炀扬手,随意朝不远处垃圾桶抛去。
“咣当!”
红色可乐折射着微光,毫无阻碍地落入漆黑一片的框中。
Beta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