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衡一方攻势渐弱时, 玉泉城内的氐人正加紧召集人手加固城防工事,一拨又一拨的人不分昼夜地挑着河石、木头赶赴各大要塞,敲打声在古老的边城中回荡,让人遥想起当年李塘建城时的辉煌。
令霍玄没有想到的是, 玉泉城中竟是还有如此之多的汉人, 以前从未注意到他们, 仿佛是一夜之间全都冒出来了。
当年木阿蒙入侵汉室,占领北方九州, 士族开始浩浩荡荡地南迁,但也有许多官员与百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原地, 自此与南方断绝音讯。战争结束后,这些人的结局大同小异, 有的沦为奴隶,有的归顺氐人,三百年实在太久了, 久到历史逐渐模糊,他们慢慢习惯被氐人统治。
草原百年混战中并未出现汉人的身影,但却能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北周天武元年, 大汗木华黎登上皇位,强势推行汉化改革, 建立起首个统一王朝, 他破格任用了一批汉人血统的官员, 并赐予他们氐人姓氏, 可见其文化影响力。
能在周国当上官的汉人毕竟极少数,氐人骨子里仍是蔑视汉人, 视其为奴隶、贱民,可以随意辱杀, 但这并不妨碍安铎借这条先例释放善意招揽霍玄——哪怕只是表面的善意。
这场战争打到现在,氐人离最初的目标越来越远,伤亡数目却与日俱增,在兵力短缺的情况下,安铎下令征用汉人奴隶守城,陆陆续续十多万汉人来到玉泉城,组建成一支新的城防军,被指派去加固城防工事。
氐人士兵并不擅长修葺长城,但汉人则不然,他们仿佛天生适合干这个。而作为刚刚归顺周国、且有意打头阵的一员猛将,由霍玄去担任这支汉人军队的统领则再合适不过。
此刻霍玄正负手站在地势高处,身后是灯火微茫的长城,他注视着山脚下艰难搬运巨石的汉人劳工,不远处是鹰溪涧,一条白色大河由此经过,急转直下去往雪山尽头。
安铎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我一直觉得汉人是群能创造神迹的人。”霍玄闻声回头望去,安铎道:“你瞧这座城,像不像坐落在云水之巅,山下那些长城工事,哪一个不是鬼斧神工?难以想象一千年前汉人仅凭双手就打造出如此宏伟的神迹,李塘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霍玄道:“王爷确实很了解南国历史。”
安铎道:“先可汗在世时爱读南国史,我们常常聚在一起讨论,他与我都认为汉人文化有诸多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
霍玄很轻地挑了下眉,似乎不甚赞同。
安铎道:“霍将军不觉得吗?”
霍玄道:“我自幼不爱读书,尤其最不爱读史,汉人有句话,人生识字忧患始。”他笑道:“我认为书是世上最虚假的东西,读不懂倒也罢了,读懂了才发现原来皆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史书十万卷,每一页都在讲述阴谋诡计,圣人列传,每一篇都在教人愚弄人心。我一开始以为是我读错了,后来读的多了,我才意识到是汉人擅长这个,他们精通此道。”他扭头望向安铎,“所以我一直坚信,古来圣贤都该死,诸子百家应屠尽。”
安铎想了一会儿,“倒是第一次听见这说法,用汉人的话来说,霍将军应该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霍玄道:“我只是太厌恶大道理罢了。”
安铎暗自打量霍玄,当初此人来投,他第一眼在军帐中见到他,就觉得这年轻人的精神样貌不像汉人,他有种强烈的氐人气质,如此凉薄的长相都压不住那股呼之欲出的野心,他的确没看错人。
安铎道:“话说回来,听薛怯说,这几日一到半夜你就孤身来到这条河边,每次徘徊很久才离去,这是在想什么?”
霍玄看向安铎,慢慢背手,“这是渭水主干流之一,环城而过,被山脉分为数缕,又在雪山脚下重汇成一条大河。倘若我们派人探得完整的水系图,在上游河水投毒,等水流经南国营帐,人马饮用此水,王爷觉得结果会如何?”
安铎与他直直对视,忽然笑了声,“你派了探子出去?”
霍玄道:“还有一夜就该回来了。”
安铎道:“毒药也备好了?”
霍玄视线偏移一寸,望向长城工事,落在其中一座不起眼的土丘上。
安铎不知为何笑的更厉害了,“主意是好主意!但霍将军这回你可失算了!不过怪不得你,你毕竟从未到过北方,就连绝大多处生活在此地的氐人也分不清楚这个。”
见霍玄似有疑惑,安铎道:“你可知你右前方那座山叫什么?明格尔,那是镜子的意思,河水自西往东流,看似我们位于上游,但那只是你误把镜子当做标的物,”他指向明格尔对面的那座山,“真正的大河自后往前环绕此山,地图上流向由此逆转,赵衡驻扎在上游,我们才是位于下游。”
霍玄看向伫立在无边黑夜中的两座山,果然一模一样,仿佛互为镜中倒影,“还有这样的事。”
安铎笑着叹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就连河水也会骗人,这下毒之法恐怕不可行。”他望向若有所思的霍玄,正色道:“霍将军,我知你身负血海深仇,内心日夜不能安宁,我与将军想的一样,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哪管别人怎么看?汉人不是那样说吗,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负我,待将来一朝得势,史书列传又算得上什么?今日将军可以得到我的承诺,不管十年亦或是二十年,周国入主盛京之日,将军必为九王之一。”
霍玄眼神微动,背景中传来汉人城防军修筑长城的声音,铁器重重锤在石块上,整一片玉泉山脉都在共振回响,他道:“王爷的恩义,霍某无以为报,指长城为表,流水为证,臣愿为周国肝脑涂地。”
安铎的眼中满是欣赏,商量道:“好了,说说城防工事进展如何吧?”
*
氐人修筑城防、探查敌营、调动兵马,一系列动作不断,南国军营却是风平浪静,李稚一连几日按兵不动,帐下的将士们渐渐焦急起来,尤其是时刻关注战机的司马崇,他几次向李稚进言,但得到的回复都是再等等。
司马崇也不知自己是第几次从李稚的军帐中出来,他拧着眉头半天,忽然喊住萧皓,“殿下究竟在等什么?是人?还是时机?”
萧皓擦着自己的佩剑,归剑入鞘,朝司马崇摇头。
司马崇不信,“你是殿下心腹,岂会不知?”
“殿下说等着,那就等着。”不远处孙荃迎面走来,对方朝萧皓招招手,他于是站起身。
司马崇问道:“你们做什么去?”
“喝酒。”萧皓回头看司马崇,停了一停,“你也一起?”
司马崇深感荒谬,“什么时候了,还喝什么酒?”
萧皓道:“既然不打,待着也是待着。”他本就随口一问,司马崇不答应在他意料之中,他跟孙荃走了,抱着坛酒的孙荃回头看向司马崇,热情地笑道:“司马将军,犯不上如此严肃,行军布阵、运筹帷幄那是殿下他们要操心的事,咱们就只管听令好了,你也别总黑着张脸,今朝有酒今朝醉,战场上明天能不能再见还不知道呢?一起来喝吧!”
司马崇自然不可能跟他们混在一起,对方也不强求,眼见一群人勾肩搭背逐渐走远,司马崇不得不觉得,雍州武将跟其他人比起来,确实别有一种稀里糊涂、没心没肺的气质在身上。
主帐中,李稚正在与谢珩下棋,越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越要动心忍性,谢珩主动翻出棋盘,要与李稚下两局,这一下就是大半个晚上,他看着潜心思索的李稚,忽然,一阵歌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一大群喝醉了的雍州武将正围着篝火唱歌,赵慎擅音律,在他的熏陶下,雍州这么一个全民尚武的地界,将领们却有着极高的音乐修养,吹拉弹唱都会一些,此时他们敲着空酒坛,高唱着描绘当年汉皇远征的《六操》。
“千重关,万重山,一去一万里,万里不须停。”
“奉武王命,封烛龙之于东海;奉文王令,放苍鹰之归酒泉。威加海内兮,魂归故乡!”
潇洒的歌声在营帐上空飘荡,隐约却透出一股哀意。
李稚道:“安铎调十万汉人来守城,倒是我没想到的,听闻当初梁朝建立后,仍有三千万汉人滞留北地,到如今这片土地上至少还生活着上百万汉人,这些年南方从未收到过他们的消息,没想到今日会以如此方式再见。”
谢珩道:“念念不忘的人,终究会重逢的。”
李稚点了头,良久,他低声道:“你说他会成功吗?”
谢珩刚好落下一子,几不可闻的叩击声,灯花应声而落,“判断一个人是否聪明,只看他会不会审时度势,聪明人不一定忠诚可靠,但绝不会豁出性命做没把握的事。”
李稚听完卷起袖子,继续下棋,他抬起眼,“对了,盛京那边有新消息吗?按路程来算,不该这么久,会不会出事?”
谢珩想了会儿,两人正说着话,帐外有士兵求见,歌声顺势而停,李稚扭头望去,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猛的一亮,“到了。”
山下营帐外,车轮不断碾过,手持横戟的重甲卫兵分列而立,成批的货物被有序地送入后方大营。裴鹤一身玄甲正装,背后挂着一张轻弓,看起来风尘仆仆,他正仔细核对一张清单,在望见迎面而来的人时,他低下身朝着李稚行了一记标准的君臣礼,“见过殿下,大人。”
自当初盛京一别,李稚与他也称得上是数年未见,这个做事一丝不苟的谢府侍卫,连语调都是一成不变,他请罪道:“我奉命护送货物来玉泉,行至青州途中遭遇暴雨封山,耽误半个月,还请殿下降罪。”
“天降暴雨,也并非你能左右的。”李稚伸手扶他,“请起。”
裴鹤身旁还跟着个陌生面孔的中年人,穿一身深青色道服,灰色胡须随风刮动,他也随裴鹤一块起身,但不曾发出声音,自觉退到一旁。
短短一刻钟,其他将士也已闻讯赶来,刚刚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一群雍州将领竟是来得最快,那副精神抖擞、好奇张望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喝了酒。孙荃盯着那些用柏油纸重重包裹的神秘货物,不住用眼神询问萧皓,萧皓摇头。
趁着没人注意,孙荃随手拦下一辆马车,他想要揭开油布看一眼,却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阻止,裴鹤压住他的手腕,“孙将军,货物贵重,不宜见光。”
孙荃笑道:“不过是堆软绵绵的粮草罢了,还搞什么神秘?”他话音刚落,却见李稚望过来,他立即改口道:“殿下英明!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打一场恶仗,自然应当提前准备充足,殿下,不如就让裴侍卫将这批粮食送往骁武营……”
骁武营正是孙荃所统领的军队,他话还没说完,萧皓已经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后背上,孙荃咳嗽了声,“自然诸位也应当有份,我是说,犒赏三军。”
司马崇道:“原来殿下一直等的人是裴侍卫,只是不知这些粮食是要运往何处?”
李稚道:“运往玉泉。”
众人闻声神情皆是一变。
李稚下令道:“封锁消息,今夜之事谁也不许再提,都先回去吧。”他望裴鹤一眼,裴鹤心领神会,命手下卫兵继续将货物运至后方大营,他自己随李稚、谢珩一起进入主帐,看起来是要详细汇报有关货物之事,那个道士模样的中年人见状也低调地跟进去。
一众将士留在原地面面相觑,忽然,众人全都齐刷刷地看向萧皓。
萧皓面无表情半晌,“粮里有毒,引氐人抢夺,再将其全部毒死。”
众人一脸恍然大悟,低声商议起来,只有两人面色有异,司马崇实在没忍住,嘴角抽了又抽,他有点能理解霍玄为何执意要跟雍州人过不去了,属实是有几分离谱在身上的。而另一个则是孙荃,他将沾了刺激气味的手指放在鼻子下仔细嗅着,忽然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