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刚称帝时,关于要在何处定都,一开始还引发了一场争论。
有人提议盛京,金陵帝王州,乃是千古风流名都,又是南梁旧都,一切宫殿陈设都齐全,直接用作皇都最合适不过,此刻班师回朝还能震慑前朝旧势力。
有人提议汉阳,千年汉室祖地,曾经的旧长安、花神都,汉人心目中唯一的圣地,先贤们独一无二的精神故乡,在此建都方能彰显正统。
也有人提议雍州城,双王皆起自雍州,那是他们的基本盘所在,也是众多雍州武将的家乡,俗话说富贵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又有何意思?持这一观点的人多属雍州武将集团,他们在北伐中战功最为煊赫,话语权自然也高。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赵慎与李稚在城楼上闲聊,头顶星星点点,他问李稚道:“你觉得哪座城好?”
李稚道:“新朝皇都,天子之城,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象,这几座城皆有可取之处,我自认为选址不重要,最重要的仍是看其中坐镇的是谁,想做什么。”
赵慎道:“战乱刚刚结束,天下百废待兴,北地一片荒凉,我们想要的无非是太平国安,既然如此,就由天子镇守国门,为天下立一堵遮风挡雨的高墙,接下来只看百姓安居乐业,国士纷至沓来。”
李稚心知赵慎已经有了抉择,“兄长说的是?”
赵慎道:“都思城,北疆高地,为氐人占领三百余年,而今重新收复,新朝以此为界镇守北方,抵御关外风沙,召百万臣民回流北上,如何?”
李稚道:“定人心,安社稷,静胡沙,是天子之道。”
赵慎道:“换个名字吧,都思城乃是氐人音译,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这座城原本的名字?”
“雍京。”李稚道:“也是一个‘雍’字,与我们有缘。”
赵慎笑了下,望着灯火朦胧的古城,眼神深远,“花开满城,怎会无缘?”
李稚脑海中回想起南朝军队第一天进驻都思城的场景,金戈铁马,北国春来,关外延伸到城内的古道两旁奇异地开满了花,赵慎骑一匹黑骊走在最前方,花为他而开,他就是这座城的新主人。
李稚一直望着赵慎,赵慎抬手拍了下他的肩,兄弟俩一起往外看去。
“看见了吗?”
“山河如此壮丽。”
“多好。”赵慎扭头对李稚道:“替我守着它。”
“好。”
一月后,新朝定都雍京,赵慎在静武大殿正式登基,分封功臣,大赦天下,赵衡首封于晋,谢珩辞封,其余武将依次论功行赏,霍玄封于燕,孙荃、孙缪封于楚,司马崇拜上将军。
新皇下令四十万人迁入新都,同时颁布求贤令,天下有识之士闻声纷纷动身启程前往北方,愿为新朝效一份力,十三州霎时间气象一新。
战争彻底结束了,一切都慢慢稳定下来,但李稚反而比行军打仗时更忙碌。定都雍京,意味着一切都要从无到有重新组建,光官员任命就是一项浩大工程,赵慎身体时好时差,李稚有意让他好好歇息,自己招揽了绝大部分繁琐朝务,每日处理到精疲力尽。
在谢珩的提醒下,他将在青州屯田的夏伯阳调过来,但人手依旧不够。对于一个新生政权来说,此刻最缺的就是人才,尤其是能统领全局的相才,遥想前人求贤若渴,李稚如今也体会到了这种无人可用的艰辛。
他一直在筹划新三省,却苦于找不到一位分量足够的领军人物,每晚与谢珩讨论至深夜,却也没有太好的主意。
他将编录官员一事交给夏伯阳,夏伯阳忙得脚不沾地,每晚索性就歇息在皇城中,免去来去奔波的时间。这一夜夏伯阳刚和衣睡下,侍卫来叫门,当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时,眼睛顿时睁开,房门被一把推开,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往外走,“他人呢!”
季少龄从永州出发来到雍京,一路舟马劳顿,在途径平襄时,他想渡江却苦于身无分文,正好平襄太守陆羽在江船上送客,认出他来,当即为他筹措两千金的盘缠,亲自送他登船。
季少龄还未到雍京,陆羽的信使已经提前抵达,将消息递给好友夏伯阳。
天尚蒙蒙亮,夏伯阳已经带人在雍京城外恭候,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城门前,里面的人揭开车帘一角,望向衣着正式的夏伯阳。
夏伯阳道:“老太傅远道而来,一路上可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季少龄望着那张从未见过的面孔,“你认识我?”
夏伯阳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压去胸中多少不平,他拱袖抬手,“天下谁人不识君。”
李稚正处理政事,得知消息后,立即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入宫。
他赶到静武大殿时,赵慎早已在此等候,丹壁外有脚步声响起,李稚回过头去,夏伯阳将人引入大殿,赵慎从座位上站起身,随着脚步一声声响起,那张满是沧桑的面孔也在众人眼中愈发清晰,赵慎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这么多年了,他真没想到他一直还活着。
来人身穿干净整齐的灰黑布衣,步履沉着,衣带轻拂,满头华发下是一双矍铄的眼,依稀可见当年“一步成一句,登上广王殿”的遗风余采。
他在殿中央站定,“臣,先太子太傅季少龄,见过陛下,晋国公殿下,吾皇万岁,殿下千秋。”
赵慎大步走下台阶,顺势低身,一把用力扶住他的胳膊,抿着唇说不出一个字。季少龄抬起头,他的眼睛早已昏花,直到这一刻他才完全看清新皇的长相,他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您的眼睛,像您的父亲。”
赵慎忽然笑了一声,“我都快不记得了。”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却并不清晰。
季少龄道:“昔年望江楼上,皇长孙殿下曾对臣说,清风明月会相逢,陛下还记得吗?”
赵慎缓缓摇头。
季少龄道:“快三十年了。”
赵慎抓紧他,“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季少龄道:“两位殿下离开父母亲也快这么些年了,我也有这么多年没再见过两位殿下了。”
赵慎一直没再说话,李稚见状上前帮他扶起季少龄。季少龄身形已经佝偻,他微微抬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两张面孔虽各有不同,却总让人觉得相似又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时移世易,他仿佛见到故人缓缓归来。
太子殿下,您看见了吗?
收复北州、登上皇位、终结乱世的是您的儿子。
季少龄哑声道:“这些年来臣都没有照拂过两位殿下一日,也没有再见上一面。”他望着李稚,“殿下的容貌真是像极了您的母亲。”
李稚道:“季太傅认识我的母亲?”
季少龄笑道:“卫太子妃博览群书,乃是阖宫最温柔美丽的女子,世间所有姹紫嫣红也不及她的万分之一,殿下与她长得很是相似。”
他一句话便将过去的故事娓娓道来,李稚莫名说不出话来。
季少龄收住情绪,不再感叹,重新提肩拱袖,面朝两人行礼,“臣闻新朝初立,新皇颁布求贤令,唯才是举,得而用之。”
“臣季少龄,生于玉武二十一年,少时能著文,擅申论,神龙初年,杨观白抚镇邕州,以名士荐之,后入京,为梁肃帝所重,起于太子司直,一生共辅佐四朝皇帝,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位列太子太傅,开府仪同三司,后获罪于朱雀台案,元德十二年归于永州。”
“回首一生,七十二年,宦海沉浮,恍若一梦,也曾拜将入相,高居庙堂,然则登高履危,一时跌重,终至身陷囹圄,二十年来困苦尽尝。而今忽闻北州收复,新朝初立,臣涕泪交零,喜不自胜,愿以一介微末之身,自荐再朝为官,但竭一己微薄之力,尽忠报国而已。”
“臣头发还未曾全白,记性也不曾衰退,”他抬头望向二人,那一滴泪又清又亮,一点颓废都不见,“臣不老迈,还能再用几年。”他重重伏地行礼。
就在他低身的那一刹那,赵慎与李稚同时伸手去扶他,赵慎被他的激动情绪所感染,也跟着呼吸紧促。一旁的李稚则是不着痕迹地仰了下头,将眼泪倒逼回去,他这半生也算是历经大风大浪,但此刻听他说这番话,却连四肢百骸都在战栗。
世间最难以抵挡的向来是真情,季少龄字字剖心,这爱意汹涌澎湃,简直要令人不知所措。
季少龄道:“臣愿为新朝肝脑涂地,但求陛下恩赐。”
赵慎终于道:“太傅请起,只要太傅愿意,雍京必有太傅一席之地。”
季少龄被两只手扶起身,“臣来时见花开满径,自知此处可归,回首半生颠沛流离,有一席之地容身足矣,承蒙陛下与殿下恩慈,自当泣血以报。”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诚邀先生来盛京做官。
季少龄抬手盖上自己的棺材板:老了,不去。
赵慎:新公司初立,弟弟,去挂个招聘启事!
季少龄揭棺而起,连夜扛着高铁跑到雍京,上千里路直接干穿:今天谁都别拦我,我爱996,我还要996二十年!三十年!
谢珩:……
孙澔:我靠,医学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