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苍玉回到家的时候,奶奶不在,家里没开灯。
他本来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回学校上晚自习,但既然已经走回来了,再说晚自习也差不多结束了,他就推开门走进去。
黑漆漆的房间里,桌边坐了个男人,正在喝酒,抬眼看了一下进门换鞋的裴苍玉,没吭声,吃了个花生米。
这嚼动的声音在黑夜里太过明显突兀,把裴苍玉吓了一跳,他拎着鞋差点砸过去,借着月光才发现那是他爸。
如果不刻意记着,裴苍玉差点给忘了,他爸回来了。
裴苍玉尴尬地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摸开关,扬起声音:“吃饭了吗?奶奶呢?”
“出去散步了。”男人的声音低哑,“别开灯了,过来。”
裴苍玉摸到了开关,没有按下,走了过来。
爸爸穿了件单衣,捋起了袖子,在小麦色的手臂上,有条蜥蜴纹身,纹身的尾端结束在手背上,那里纹了一朵盛放的花,裴苍玉盯了一会儿。
裴越山注意到他的眼神,抬了抬手:“看这个?”
裴苍玉没说话。
裴越山在喝一瓶白酒,用小杯子,配一碟花生米,他又倒了一杯,抬眼看裴苍玉:“来一口?”
裴苍玉想了想,摇了摇头。
裴越山瞄了下墙上的表:“放学了?”
裴苍玉连连点头。
裴越山随手去摸烟盒,捏了捏空空的塑纸,捏得咔咔响,他啧了一声,伸长一条腿,用手去裤子口袋里掏钱:“裴苍玉,去买包烟。”
裴苍玉伸手接过,随口问了一句:“买浑沙?不呛。”
说完就觉得完蛋,刚才躲酒装好学生全算白搭。
果然,裴越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但又转过去喝酒:“行。”
裴苍玉赶紧跑了出去。
他吹着风在路上轻快地走,说实话,他有点高兴。这种“去给爸爸买烟”的家庭活动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他只“为奶奶买过醋”,他手里攥的钱是爸爸给的,这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快乐感。
怪不得大家都爱自己的父母。裴苍玉想着,这种事根本没有理由。
虽然裴苍玉面对着他爸总是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这并不影响裴苍玉看到他就感觉不错,下意识地想跟他亲近。
他很快地跑了回来,他爸刚喝完一杯酒,微微有点诧异:“这么快。”
裴苍玉压着喘气,平平常常地说:“还行。”
然后站在门口,抬手扔给他老爸。——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这么试试。
裴越山倒没想到会扔过来,但反应很快地站起来接住,顺手抽了一根,边坐下来边点上火,他用的打火机是旧式的,拇指转着滑轮,嚓嚓地响,燃起的火花明明暗暗地照着他的脸,在一簇黄焰窜上来之后,裴越山叼着烟靠近火光,烧着了烟尾。
裴苍玉从这个角度看,能看见他爸眼角的疤。
裴越山灭了火,招手叫裴苍玉过去,裴苍玉便走过去。
裴越山拍了拍凳子,示意裴苍玉坐下来,裴苍玉就坐了下来。
“你几年级了?”裴越山磕了磕烟灰。
“初三。”
裴越山怅惘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
他带了点笑意,用嘴刁着烟,腾出双手比划:“你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大,这么一小点儿。但你不怎么哭,好家伙,真是不哭,我刚抱你的时候,手抖,把你掉地上了,你脸皱的,我以为你要哭……”他把烟拿出来弹了弹烟灰,“但我一靠近你,你就不皱脸了。你就那么躺在床上,很小很小,脸还是圆圆的,我亲了你一下。”
裴苍玉盯着裴越山,又低下了头。
裴越山抽烟很快,这根被他拿出来按灭在烟灰缸里,他站起来,动了动脖子,响起几下舒骨声。他低头看裴苍玉,看了一会儿,在房间里随便走了走。
他走到了旧唱片机旁边,拨弄了两下:“还在呢……”
裴苍玉一看见人家动唱片机他就紧张,他赶上前把他爸粗大的手从精细的针边拿开:“别乱动,这玩意儿脆弱得很。”
裴越山摇摇头:“你可真不像我啊。”
裴苍玉愣了愣,撇了下嘴,声音不大:“你都走了我怎么像你啊……”
裴越山转头看他,裴苍玉没有抬头。
“那个……我去写作业了。”裴苍玉清了一下嗓子,转身去找自己的书包。
裴越山去翻到了旧磁带,饶有兴致地打开录音机,继续跟裴苍玉聊天:“这个你知道吗?你们这一代应该没见过吧?”
裴苍玉一看这个,倒也不走了:“谁说的,我小时候用过磁带,学英语来着。”
裴越山仔细翻了翻这盒收藏:“还挺多,保养得还挺好。”
裴苍玉忿忿:“是啊,奶奶让我常常擦。”
裴越山从中间选了一盘,蹲了下来,放进了柜子下面的磁带机,摁了开关。
裴苍玉也跟着蹲了下来。
是首英文歌。
“Papa was a rodeo”, the version of The Magnetic Fields.
裴苍玉问:“这歌叫什么啊?”
爸爸转过头:“忘记了。”
然后裴越山站起来,用书架撑着手臂,低头看裴苍玉:“会跳舞吗?学校教吗?”
“什么舞?兔子舞算不算?”裴苍玉也站起来,“偶尔大课间不做操就跳这个。”
裴越山笑了一下,转身把音量调大:“你们没有舞会吗?”
“舞会?太小资了吧……”裴苍玉咂舌。
裴越山转身看他:“我教你吧。”
“啊?怎么教?”
“像我教你妈妈那样。”裴越山拉起他的手,把他往前带了带,“你可以踩我的脚。”
裴苍玉愣了一下,十分犹豫,他不像拂了裴越山的面子,但又不太愿意,挣扎了一下还是踩到了裴越山的脚上。
裴越山抬了抬脚面,裴苍玉晃了一下,赶紧抓住了裴越山的手臂。
裴越山把他扶正:“你不太重啊。”
裴苍玉跳了下来:“不了,太别扭了。”
“那,”裴越山关了音乐,“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裴苍玉愣了一下,再次看向他爸,意识到这也许是他爸拉进亲子关系的尝试,于是他认真地想了想:“那,掰手腕吧?”
“好。”
裴越山走去桌子旁边,把碟子和酒扫到一边:“来吧。”
“嘿嘿。”裴苍玉捋起袖子,一跨腿坐在椅子上,“说好,一局定胜负。”
裴苍玉伸出手臂立在桌上,裴越山也把他刻着纹身的手臂亮出来,说实话,裴苍玉看见他小臂的肌肉,就估摸着这局要输了。
裴越山握住他的手,裴苍玉感到手心传来一阵热,以及手掌面积的巨大差距。
“好了没?”裴越山抬眼看他。
裴苍玉心想好不好不都这样?但是他还是倔强地点了点头,绷紧手臂,咬紧牙关,准备搏斗——
然后两秒就输了。
裴苍玉:“……”
裴越山喝了口酒,剩半杯递给裴苍玉,裴苍玉这次接了过来。
“你去写作业吧。”裴越山又抓了把花生米。
“啊?”
“你刚才不是说有作业?”
“哦对对。”裴苍玉站起来,“差点忘了……”
他抓起书包回了房间,又偷偷看了一眼他爸爸。裴越山一条手臂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翻着碟子里的花生米,有点颓废的样子。
尽管裴越山和裴苍玉都试图拉进一点彼此的距离,但不知道为什么,效果不太明显,也许因为裴越山总是绷紧的面容,又或者因为裴苍玉总是有点想躲。
总之,融入这里,对两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裴苍玉想,他应该给他爸爸多一点耐心。
他关上门,转头突然发现,还是只有一张床。
于是拉开门,想了想问道:“那个,不是新买了一张床?”
裴越山头也没抬,垂着摇了摇:“何必,就这样吧。”
裴苍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挠了挠头,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