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槐离开了小学，连带着被他已经遗忘多时的、缩在沙坑里的网球男孩。

网球男孩对此近乎感激涕零。他跟着两人离开镜子里的学校。临离开前，楚天舒抱着林槐问他：“你确定要离开这里么？”

网球男孩：“啊？什么意思？”

“你的朋友已经留在了这里——作为鬼，留在了这座学校里。”楚天舒道，“你应该知道西木区如今的形势吧？整个西木区都会变成鬼物的天堂，所有地方都不例外。”

“——所有的人，都会死。”他一字一句道。

楚天舒说这话时的神态依旧慵懒，眸子在暮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只是他说出的话却使人心惊。网球男孩一时沉默。楚天舒又换了轻佻的语气道：“所以，反正西木区里的所有人都会死，既然如此，不如在生前好好选一块自己喜欢的恐怖之地，等死后，就成为恐怖之地里的鬼物的一员。我看这个学校还不错，饭菜可以。什么老师啊、保安啊、食堂大叔大妈啊……应该配备的设施人员都死得差不多了。而且你朋友也已经融入了这里的大集体，你死在这里，也不错的。”

“而且，这里还有个体育场。”楚天舒持续安利道，“你死在这里，以后还能在这里打网球。”

网球男孩：……

他沉默了许久，道：“变成鬼物后，就只能一辈子死在这里，对么？”

“一辈子在这样一座学校里，一辈子在这个地方。除了学校哪里都不能去，只能以小学生的身份，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游荡，和其他的鬼物一起玩耍……”

楚天舒：“严格来讲，是的。”

他说着，垂下睫毛，轻声道：“不过对于西木区，对于鬼物而言……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那一刻不知是因为暮光，还是因为楚天舒的头发太过柔顺，林槐坐在楚天舒的怀里，看着楚天舒侧影的轮廓，竟隐约感觉到一丝奇妙的神性。

不知怎的，他的眼眸忽然有些酸涩——像是许久之前，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似的。

于是他低下头，把自己的脑袋往楚天舒的怀里又埋了埋。

“那我可不要啊！！”网球男孩惨叫道，“我可不要一辈子都当一个永远都在上小学的鬼啊！！至少，让我死在网吧或者KTV里吧！！”

两人：……

网球男孩：“至少要有机械键盘与超高级显卡的那种！！”

……网球男孩成功地逃离了小学，随后走出小学的便是林槐与楚天舒。林槐一直窝在楚天舒的怀里，像只乖巧的猫。终于，在彻底踏出小学时，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道：“为什么我的身体还没变回来？！”

楚天舒说：“刚刚进学校时，我打探出诅咒的效果会持续一整天。”

林槐：……

自被变成棉花娃娃后，林槐又被变成了小学生，他不禁悲从中来。除此之外，他甚至还收到了两条新的派件短信。

无论是诅咒还是工作，居然都没有放过他！！

两条派件消息一条是八点前往区图书馆，一条是十二点前往一个贩卖布偶娃娃的玩具店。林槐看着自己如今的小手小脚，表示怀疑。

“没事，我可以抱着你去。”楚天舒正直道。

“抱着去大可不必，我可以自己走……你根本就只是想趁机抱着我吧？！”林槐忍不住吐槽道。

楚天舒于是嘿嘿地笑了，换来林槐一个头槌。

可惜由于体型限制，林槐的这个头槌可谓是弱小可怜又无助。楚天舒掐了一把林槐的脸，又被林槐虚着眼、侧过头去咬了一口。

“我帮你去派件嘛，交男朋友不就是要用来派到这些用途的么？”楚天舒一脸正直地找了辆汽车，开去快递站。

如今道路上的车辆稀稀拉拉的。或许是由于阳间人死得差不多、即使是没死的阳间人也只能胆战心惊地在家里躲着的原因。

暮光落在街道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冷寂、平静而祥和。两边的橱窗店里是鬼物模特的身影，附近的炸鸡店里也有鬼物在用油炸着手臂。

“你说，”林槐忽然道，“假如全世界都被鬼物感染了，所有人都变成了鬼，这个世界也会是如此和谐平静的模样么？”

“……好吧，的确很和谐平静。”楚天舒操纵着方向盘道，“就西木区所在的世界的话，的确如此。”

“什么叫‘就西木区所在的世界’？”林槐敏锐地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汽车在十字路口遇见了红灯。楚天舒停下车，继续道：“因为‘西木区’这个副本里所存在的，是尚且存有理智，且人性大于鬼性的鬼物。在高级场，我们把它们称为……良性鬼物。”

“这是什么意思？”

“有良性鬼物，就会有恶性鬼物。有些鬼物，是无法与人类、乃至世界共存的。它们的危险性极高，出生便带着杀戮与感染的使命。”楚天舒道，“西木区的鬼物们尚且存有人性。它们有自己的喜恶，对人类尚且存在与之交流的可能。即使整个世界变成鬼物的乐园，也能不失秩序。它们，就是所谓的良性鬼物，也是能够和平地存在于副本的世界里的良性鬼物。”

“而恶性鬼物……”

它们渴望鲜血、渴望杀戮、渴望战斗。

它们的思维与人类不同，所寻求的，也与人类不同。

它们无法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或社会。它们无法与人类进行有效的交流——这并非指它们没有与人类等同的智能，而是。

存在于不同维度的思维，又如何能够交流？

它们就像最传统的恐怖故事里的鬼物一样，只能遭遇，不能理解。

“我之前听说过一个说法。”在绿灯亮起前，楚天舒慢慢道，“良性的鬼物能够被放出来，组成副本或者世界。它们在副本或世界里遭遇人类，进化智能，与人类共处，在可被接受的‘人类消耗量’范围内存在。”

“而恶性的鬼物，会被隔离在副本之外的地方。它们无法被教化、无法被拯救。它们的宿命则是在那个地方与净化它们的事物进行相杀，变得强大或者最终被杀死。而最恶性的鬼物，它们的根源则是……”

“病毒。”

“而那个地方，被戏称为‘隔离沙箱’。‘隔离沙箱’就是这个世界的意志用来隔离它们、清除它们的地方。”

那一刻，林槐突然觉得世界很亮。他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楚天舒像是突然变得很陌生，又像是忽然变得很熟悉。整个世界变得很慢，他似乎能看见天空中一滴水滴滴落的全程。他看见自己和楚天舒仿佛升到了一个更高境界的维度，而那个楚天舒正在与他对话。

‘病毒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另一领域的存在投放了它们，对这个世界进行秩序与混乱度测试。’

‘它们应当被关在‘隔离沙箱’中被消灭。病毒带来混乱，世界需要秩序。它们的使命是把这个世界改造成另一幅模样。’

‘我本应消灭它们的全部，就像过去那样。可这一次，我和其中的一个……’

‘相遇了。’

‘就像是亚当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夏娃。’

那一刻林槐突然听见恐怖的啸叫声。那句啸叫声像是来自他的身体内部、来自那枚寄生在他体内的黑影。他听见锁链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最后一层锁链也要被解开了。

他听见锁链即将碎裂的声音，忽然间，他仿佛看见一双冷漠的金色眼睛向下看来，向下压制而来。

于是一切的仿佛幻象一般的超脱感，都消失了。

十字路口的路灯变成了绿灯。车后传来了其他汽车“嘟嘟”的不耐烦的喇叭声。楚天舒像是打了个激灵般的，挠挠头，继续道：“……我一直很怀疑，文县就是那个沙箱。里面所关押的，是不能与西木区这些世界所遭遇的鬼物所同日而语的鬼物。”

“……如果让那些鬼物流窜到世界中，或许会是非常恐怖的灾难吧。”林槐道。

楚天舒点点头。他继续行驶，行驶了一会儿，他偏过头来看眼睛乌溜溜的小林槐道：“看我干嘛？”

“看你长得帅。”林槐道。

楚天舒没忍住嘚瑟了一下。接着，林槐又说：“你觉得如果现实世界就像西木区那样，好么？”

“……不太好吧？”楚天舒道，“这种没逻辑又混乱的世界实在是让人头痛，还怎么发展生产力？”

“……”林槐垂下眼睫道，“哦……”

“不过，如果能单独有几个像西木区的地方来玩玩，也挺好的。”楚天舒道，“毕竟你挺喜欢，还觉得刺激嘛。”

他说着，汽车拐过小巷，最终抵达了快递站。

林槐坐在车上，等着楚天舒去快递站里拿东西。他看着干干净净的车窗玻璃，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在这双手上，无论是江村，还是文明世界，还是富江的世界里，都曾经染过血。

而现在，他有多少次已经延缓了那种……想要发泄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要杀戮的欲望了？

林槐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变化，只是如今，他越来越少地遇见了那些让他想要去做什么的场合。

楚天舒回到车上时，正看见林槐在盯着自己的手看。他于是道：“你在干什么呢？”

“……感觉自己好像被驯养了。”林槐道。

他如今是小小的姿态，坐在副驾驶上说这句话的姿态有种古怪的可爱感。

楚天舒于是捏了捏他的脸蛋，林槐瞪了回来。

楚天舒继续开车，他们向着图书馆行驶。在途径一个路口时，楚天舒道：“你不是被驯养了。”

“你只是更加快乐了。有了更多，会让你觉得快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