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金陵前,宋檀见到了映真郡主的长女方君,她做闺阁打扮,但是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很有她母亲的风范。
方君把方瞻云送来小楼,还送给宋檀大批钱财礼物。
“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方君看了眼弟弟,道:“京城贵人多,舍弟脾气拗,怕是要得罪人,母亲恳请公公在京时能对多多关照,此番恩情,感激不尽。”
一条长匣子里,放着整齐的十万两银票。宋檀一面感慨江南富庶,一边又觉得映真到底放不下小儿子。
“我不需要银钱,与令弟也算有缘。”宋檀道:“我在金陵有一些朋友,此番归京,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方姑娘和映真郡主若有闲暇,还请照拂一二。”
“这是自然。”方君坚持让宋檀收下银票,宋檀推拒不得,只得应下了。
方君起身告辞,在门口与方瞻云说话,神色多有不舍。
人走远了,方瞻云才转过身,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无端叫人觉得有些难过。
宋檀陪着他坐在门槛上,心里也有些感伤。他父母早亡,孑然一身,但他愿意把夏明义当父亲,把绿衣当妹妹。而在那些真正的血缘至亲之间,譬如宣睢与永嘉,映真与方瞻云,这份亲缘,说放弃也就放弃了。
回到京城已经是盛夏六月,蝉在高树上扯着嗓子嘶喊,太阳挂在天上,火球一样把树叶子晒得没精打采。中午的时候尤其安静,各人都在午睡,只有小孩子偷偷从蒲扇底下爬起来,贴着窗户想往外跑。
太极殿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宣睢小心维持宋檀离开时的模样,不过宋檀没心思观察。舟车劳顿,一回到皇宫,宋檀就倒头大睡。
而这个时候,宣睢竟然还有精力接见大臣,梳理内务,把不在京城期间发生的各种事情都捋一遍。
宋檀一觉睡到傍晚,他刚有点响动,帐子外小年和落苏就已经候着了。宋檀看见她们两个还有些恍惚,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回神,笑道:“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呢。”
他叫小年去找一个雕着兰花的长匣子,打开来,是一组十二支的绒花。
“这是金陵时兴的样式,我瞧很适合你们,太极殿不让戴的话,你们就在殿里戴吧。”
小年和落苏都很高兴,向宋檀行礼道谢。
傍晚天气凉爽些,宋檀穿上鞋,拿了把扇子去找宣睢。
宣睢还在会见大臣,宋檀站在外间没进去,倚着博古架,远远地瞧了一眼。
宣睢穿了一件黑色襌衣,上绣着金色的纹样。他把头发束起,戴着冠,坐在御座之上,神情有些漫不经心。
他大约也有些累了,眉眼倦倦,大臣很有眼色,迅速收了个尾便起身告辞。
宋檀稍微避了一下,等大臣走了才进去。
宣睢看见他,道:“躲在那边看什么?”
宋檀摇着扇子走过去,笑道:“有点害怕你。”
宣睢挑眉,“真的?”
宋檀拿扇子挑了挑宣睢的下巴,道:“这是谁家的公子,怎么这样气势迫人?我只是看一眼,心里都慌得不得了。”
宣睢把他拉过来,道:“你胆子太小了,若是胆子大一些,就晓得公子是最没脾气的人。”
宋檀忍不住笑了,“你没脾气?叫大臣们听见,怕是要屈死了。”
宣睢也笑了,宋檀给他扇了扇风,温声道:“歇歇吧,我都睡了一觉了,你还没歇息呢。”
宣睢点头,寝殿的灯亮了又灭,帐子放下来,很快变得寂静无声。
宋檀把自己回京的事情写成信,送给永嘉和绿衣,沈籍在京城,他们在太极殿外碰了一面。
宋檀没能游遍山河,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不过他也不强求。
“我在哪里都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沈籍笑了,道:“你如今与你那个叫秋光的朋友差不多了。”
宋檀被沈籍夸奖一句,心情很不错。从太极殿离开,去司礼监找邓云。
司礼监后院种满了奇花异草,有些藤蔓从架子上蔓延上回廊,几乎把后院挤满了,一眼望去,幽深冷清。
“稀客。”邓云从回廊上走来,他打量着宋檀,只觉时光对宋檀太宽容了些。四年的时间没让他变得风尘仆仆,而那双明亮的眼睛叫他看起来更年轻活泼了。
相比之下,邓云气色就不大好,眉眼之间总是很郁郁
“听闻邓昌在金陵冒犯了你,虽然他与我干系不大,不过你若是心里不舒坦,我也能向你道个歉。”
说着,邓云拱手作了个揖。
宋檀皱眉看他一眼,道:“金陵那边的事危及不到你,曲易春我见过了,他人不错。”
“是吗,”邓云不见开心,“来日他回京,就是我的劲敌了。”
宋檀在石凳上坐下,“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我觉得,陛下要用曲易春,你跟他宜解不宜结。”
邓云不吭声,宋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师父叫我给你的。”
邓云看着信,“他还活着?”
宋檀道:“陛下许他安享晚年了。”
邓云眯了眯眼,神色莫名。
他不接,宋檀也无所谓,把信放在桌子上,“这信我没看过呢,师父特地写给你的。”
宋檀走了,走时偷偷拽了邓云一串紫藤花。
随从太监拿着东西来回禀邓云,却见邓云坐在回廊下,盯着一封信。
他问道:“这是谁的信?厂公,这信有什么不妥吗?”
邓云摇摇头,终于伸手拆开了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撮猫毛。
随从太监慌道:“谁把这个东西送到厂公跟前的,厂公受不得这个。”
他要上前去把猫毛拿开,邓云却抬手阻止了他。
“当年,夏明义爱猫,偏我对猫毛过敏,每每起一身的疹子,只有宋檀给我送过药。”邓云捻着手里的猫毛,笑了一声,道:“夏明义这是在告诉我,别忘恩负义。”
随从太监在一边着急,“厂公,先把这东西收起来吧。”
邓云把东西给随从太监,想了想,道:“找个盒子装着,别给我弄丢了。”
随从太监称是,邓云站起身,又道:“这院子里,藤木太多了,显得狭窄阴森,你着人把该清的的该清了。尤其是这些紫藤,都给我拔了,省得人惦记,老来拽我的花。”
从司礼监这里出来,宋檀去了尚膳监。他许久不见刘公公了,刘公公瞧见他,眼睛大得像是瞧见了鬼。
“怎么,不认得我了?”宋檀笑道。
刘公公忙给宋檀行礼,道:“怎会怎会。”
宋檀摆摆手,折扇挡着脑袋顶上的太阳,道:“里头热,我就不往里去了。”
刘公公道:“您请到那边阴凉地儿坐。”
说着,刘公公一叠声地叫人搬凳子。
宋檀摆摆手,“不用了,我不坐,略站站就走。”
“宫里新来个太后娘家的小公子,你晓得么。”宋檀道:“太后许他住在宫里,跟王爷公主一同进学。”
刘公公道:“方小公子么,谁不知道,太后疼爱得紧。”
“我在金陵时就与他有些交情,看他小小年纪就离家,心里怪不落忍。”宋檀道:“因此问问你,你这里有没有会做南菜的厨子,好歹缓一缓小公子的思乡之情。”
刘公公道:“这没什么,我这几年南菜上研究地多,保管小公子满意。”
宋檀笑道:“有劳。”
“不敢不敢。”
送走了宋檀,刘公公回到尚膳监,只觉面上带光,意气风发。宋檀走时,刘公公跟着很是落魄了一阵,如今宋檀回来了,他的好日子也要回来了。
宋檀交待好了,便往回走,太极殿前朝臣络绎不绝。宋檀没往跟前凑,转道去御花园。
御花园花木繁茂,异香阵阵,百年多的古木树冠简直遮天蔽日,宋檀绕着树转了一圈,觉得这里很适合摆一把藤椅给他睡午觉。
宋檀合起折扇,召来一个扫地的小太监,“你去太极殿,找吉祥和吉安,叫他们搬一把藤椅来。”
小太监连忙去了,才走没多久,宋檀就听到了“噗通”一声,随后传来一阵嘈杂。
他往声音的方向走去,在池塘边,一群人站在岸边,又笑又闹。
“小南蛮子跳水了!小南蛮子跳水了!”
宋檀快步走过去,见秦王在岸边拍手称笑,几个伴读簇拥着。晋王在劝阻,小公主吓得直哭。
宋檀问道:“谁落水了,怎么不去救!”
秦王看见宋檀,神色稍淡。宋檀呵令侍卫下水救人,秦王眉眼一横,“我看谁敢。”
侍卫并不听秦王的,纷纷下水救人。秦王气的面色铁青,不顾晋王的劝阻,甩袖子就走了。
不多时,侍卫背着方瞻云上来,宋檀忙叫人把方瞻云送回寝殿。
天气热,掉进池塘里倒不会受凉,只怕喝了生水得痢疾。宋檀叫了好几个太医来,他自己等在外间,有些忧心忡忡。
映真郡主托付宋檀照顾方瞻云,宋檀就给照顾成这样,他想一想,都觉得羞愧。
太医走出来,说方瞻云并未呛水,稍后开一副祛风寒的汤药,再开一副安神的汤药。
宋檀点点头,走进去。方瞻云换了身中衣,此时正盘坐在床上。
“你没事吧,”宋檀道:“好端端的,怎么落水了。”
方瞻云道:“我自己跳下去的,我会水。”
当时秦王和一群人把方瞻云围起来,要把他摁进水里,方瞻云索性先跳进去,从另一边溜走。
“你太冲动了,”宋檀道:“万一腿抽筋了呢,万一撞到石头了呢,你没听说过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
方瞻云顿了顿,向宋檀解释,“我没招惹秦王,是他不喜欢我,他说我是你的私生子。”
宋檀吓到了,“这是什么话,怎么好凭空污人清白。”
方瞻云话没听全,人家说的是,皇帝对自己的儿子都不上心,忽然对个方瞻云和颜悦色的,还是跟宋檀一起回来的。
如果宋檀是女人,那方瞻云肯定是宣睢和宋檀的私生子了。
宋檀有些烦躁,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宽慰了方瞻云几句,“你别瞎想,这都没有的事。以后若是秦王在欺负你,能躲就躲,躲不了你同我说,我来为你周旋。”
他嘱咐下人好好照顾方瞻云,又把吉安留下,自己回了太极殿。
太极殿前,跪着两个人,都是头戴金冠,身着蟒袍。
宋檀走过去,脚步略顿了顿。秦王抬眼,看见是宋檀,目露憎恶。晋王倒是挺直了身子,拱手向宋檀见礼。
宋檀略拱了拱手,略过他们走进殿内。
秦王哼了一声,责骂晋王,“向一个阉人见礼,皇子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晋王辩驳道:“宋公公毕竟是父皇身边人,行如妃嫔,你我见个礼也是应该。”
秦王啐了一口,不搭腔。
宋檀径自去了后殿,把扇子撂下,外衫脱了,叫落苏拿冰来。
落苏正犹豫时,宣睢从门口走进来,道:“去拿吧。”
珠帘掀起又落下,相撞的声音清脆。宣睢拿起宋檀扔在桌上的折扇,他近来很爱这把扇子,几乎扇不离手。
“方瞻云怎么样?”宣睢问道。
宋檀趴在小几上,闷声闷气道:“太医说没什么大碍。我只怕他落了水,得了痢疾。”
“有太医看着呢,别太担心。”宣睢坐在宋檀身边,从他柔顺的长发摸到他脊背突出的骨头,道:“为这个不高兴?我已经责罚了他们两个了。”
“你罚了,他们之间梁子就更深了。”宋檀拍开宣睢摸自己的手,“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宣睢笑道:“我能怎么办,还能逼着他们两个握手言和,相亲相爱么?”
秦王是宣睢的儿子,还是长子,宋檀不能对他表露过多的不满。但他心里又实在生气,道:“那方瞻云以后还被欺负了怎么办?”
宣睢拨弄宋檀的耳坠,“弱肉强食,他不厉害一些,自然人人欺负他。”
宋檀做起身子,认真看宣睢,“看来宫里恃强凌弱的不正之风,都是由你而起。”
宣睢挑眉,随即笑了,“那我的罪过也太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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