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些是什么?”
劳博德城主畏惧地问。
“也是炼金造物吧……?”阿托利亚迟疑着说。
既然外邦人有白船这样的水上利器,陆上应当也有差不多的东西,这不出奇……不出奇才怪呢!
这对父子手扶窗框,半个身体探出去,伸着脖子去看那些隆隆驶过街道的造物,滚滚水烟飘散,金属机构传动,精铁制成的带壮足部碾过石板地面,连旅舍的墙壁都为之颤抖。人们聚在街道两边,惊骇地看着这些至少两三人高的钢铁怪物缓缓经过面前。
虽然一眼便能望见的,坐在铁框中的操作者降低了一些恐怖,带给凡人的敬畏也不会因此减少,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外邦人能造出、能使用这样的造物,他们才尤其令人敬畏。外邦人是十分富有的,这一点人尽皆知,外邦人是极其强大的,但也许除了他们自己同最狂热的追随者——比如说那些早早投靠他们的下等人,没有几个平原人跟他们有同样的想法。外邦人若是真的强大,为何此前百般忍耐,步步退让?制造器物的技巧只是技巧,力量必须是通过制造痛苦来体现的,在这一点上外邦人显然做得十分不够(即使他们拿下了玛希城也不够),哪怕最讨厌他们的人都在享受他们带来的好处呢。
不过世上有一条更通用的道理,便是强者恒富。同他们是否愿意表现得甜蜜无害没有什么关系。
组织越大时越是如此。
一座又一座的钢铁怪物从旅舍后的仓库区驶出,足可六马并行的平坦大道被其占据后显得十分狭窄,甚至有些塞不下这长长的队列了,较真算起来,它们只有眼前十二座,却有胜过千军万马的气势。大地的震颤从脚底传到人们的心尖,他们躲在墙后,挤在街边,目送这些似慢实快的怪兽缓缓前进,压过大道,一座又一座炼金造物驶出石板街道,压上了泥土混合碎石的路面。
人流跟上了它们的辙印,若非之前就拆掉了沿路不少茅屋,还未必有足够空余容纳这些怪物通行,不过看那粗壮的钢筋铁骨,感受一下那无物可挡的惊人气势,拆或不拆也许没有太大区别。
最后一批还留在玛希城的观察者震撼地目视这些怪物离去——他们留下是已经再三确认,无论何时城门都不会对他们关闭,难以用言语表述心中感想。外邦人将这份送给敌人的礼物藏得够深,若不是他们以冒死之心居留至今,未必能见到外邦人的秘密武器,毫无疑问,平凡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抵抗这些钢铁巨兽的,甚至直视都需要极大勇气,虽然用一般眼光来看,它们行动远不如生物灵活迅疾,没有撞角尖刺之类的防护,一时也看不出来搭载杂兵的位置……
但铁就是强,大就是好。
想象一下,推动城堡般巨大的船体逆流而上的力量,同样推动着房屋般巨大的钢铁甲胄在原野肆意驰骋时,在它对面的敌人是多么惊慌失措啊!只是也许对骑兵的作用没有那么大,力量天赋者也可能对付得了这种武器,毕竟若是它们没有更多致命的对敌手段,大体就只需要考虑如何迟滞,甚至破坏它们前进的能力……
不过没过多久,略懂军事的观察者们的畅想又被惊诧取代。
卡德兰伯爵的军队今日便能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他们大抵会在五里外的村庄暂作修整,随时可能开战。对外邦人来说,无论是要展示这些武器的威力,还是现在就去布置战场,理应驱使这些炼金器具前进的方向都应当是城门那边才对,城门向东,他们确是径直向西,而且路上就有四座原地转向,转而行往城市中心,前方八座继续前行,而后隔着两条小巷,面朝石砌城墙停下。
上工的钟声还未敲响,好奇胜过畏惧后,人们便忍不住去追逐这些炼金造物,只是始终不敢太过接近。在这些钢铁巨像停下后,外邦人便用绳索拉成路障,将闲人赶出,人群被拦在巷外。若此时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城墙上下及街巷中杳无人迹,唯有三四个仅凭装束便能分辨出来的“新外邦人”从城墙下小跑离开,他们一路退入路障,抬起双手面向人群,一边大声喊叫,反复做了几次掩耳的动作。许多不明所以,但已经被外邦人驯服得乖顺的人们纷纷照做了。
远处的原野上,一面红色旗帜挥下。
不可见之处,火星迸发。
然后——
地震了。
——突如其来的地震!
在大地将人们掀起那个瞬间之前,雷与火先一步降临了,人类的脆弱五感只能看到最初白的黄的火光炸裂,听到神锤触及人间的第一击,知觉便被惊骇冲击成混沌,在这瞬间空白中,天罚之威横扫,烈风四散,临近街道中的凡人如麦草般成片被刈倒,翻滚成球,窗框猛拍到墙上,玻璃碎裂声四溅,许多人站立不稳,肝胆俱裂,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黑的灰的烟云汹涌升腾,如膨胀的山岭,无数残石碎块从岭峰冲上天空,一个漫长的片刻后,土石的骤雨降到人间。
城市就像被端起来颠了一下,雷鸣剧震沿着空气和土地传播,布伯河微起波澜,树摇草偃,数里外都为之震撼。
当人们晕头涨脑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看向前方时,玛希城的城墙已经塌了。西侧城墙完全消失了,齿牙断缺处,蜿蜒的深刻裂痕触目惊心,几乎伸到东西两向城门边上,尘烟呛鼻,清晨的微风颤颤巍巍地推散了滚滚浓烟,在人们迷蒙的视线中,在倾斜歪扭的茅屋小巷后,那些一直在低咆的炼金巨兽抖下满身沙土,再次向前开动。
庞然大物毫无怜悯地压向废屋,在那些宽大的钢铁巨足下,泥土和茅草揉成的穴居一触即溃,火与烟之下,没有人能听到曾经的贫民小巷消失的呻吟,它们轻而易举被趟平了。前路再无阻碍,这些超时代产物沿着刚刚打开的出口,履带碾过满地碎砺,向原野宽广的天地行进。
城外一处土丘上,一名“外邦人”抓抓头发,几粒沙土掉了下来,他咳了一声,“……药量多装了点。”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某个人,但那名黑发青年只是低头写笔记,从这个角度很难看到他写了什么,叫人有点胆战心惊的。虽然这个人记的应该不是小黑本,而且他们在外行动,只要不导致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许多时候可以自己决定做事分寸,不过爆破药量同任务清单略有差异这种事……
范天澜合上了笔记本。
然后他转过头,叫出对方的名字,说:“我想请你回到城市,协助民政队说明情况,安抚居民情绪,直到事态稳定,能做吗?”
“是!我能做到!”被点名反而安心下来的对方应了一声,同同伴们道别后,他转身跨上一旁的马匹,沿着田埂跑了回去。
剩下的几个人有一个抬头看了看淡蓝色的天空,说道:“我们至少要挖二十公里的引水渠呀。”
“要犁田,要挖沟,要播苗,养殖畜牧也要做,这些都算是简单的事了……一样一样来吧。”另一个人说。
“走吧。”范天澜说。
他们离开了这里。
玛希城的公开间谍们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旅舍,他们不像那些被外邦人蛊惑的平民和贫民,不久前才被惊吓得连滚带爬,转眼就被食物和金钱吸引过去,如今大多玛希人都在上工钟的催促下去了干活的地方,观察许久的公开间谍们才在获得许可后前去观察现场——旅舍的管理人对他们说:“不必害怕,我们不会收回说过的话。除了一些危险的地方,你们可以在城市里自由行动,我们相信你们不会打扰我们的工作。”
石粉的味道还弥漫在风中,一些人在捡拾街面的碎石,避过扫帚的扬尘,阿托利亚搀着自己的父亲前行,城堡管家畏缩地陪伴在侧,在他们背后几步之外,才是那些同样住在旅舍的公开间谍们。这些身份有点特殊的观察者慢慢走过旅舍大街,来到几乎变成白地的城西。
他们脚下是再看不出一点原貌的城墙残骸,最多人头大小的灰白色碎石夹着黄的碎土,从他们眼前的废墟上一直铺到城外,在被暴力打开的视野中,原野的气息迎面而来,绿色交织着褐色的大地向他们张开臂膀,向左,向右,向前蔓延,几无尽头,在这片广袤中,非人造物那宽广足迹亦微小如梳印,烟雾随风消散,唯有隆隆震动与大河之声共鸣。
面对残酷自然时,人总是渺小的,但也总有一些人是不那么渺小的。
“可怕……”劳博德城主低声说。
“是太可怕了!”管家战栗地附和,“这些外邦人是什么魔鬼呀,他们怎么有这样的手段!”
“早知他们的力量如此——”劳博德城主说了一半又停下,早知外邦人的力量如此,他们这些被蛊惑的凡人是否就能作出正确抉择,避免落入今日处境?——近百名贵族、教士、骑士和市民被关在市政厅中,正饱受煎熬,而他,一个失去所有爪牙,耳聋眼花的无能城主,看起来却荒谬地拥有宝贵的自由,只要他说一句话,外邦人便会返还他除了土地之外的财富和仆从,随时都能将他礼送出城,不管他是想去什么遥远的乡下养老还是去投奔哪个强大的领主,都可以。
劳博德本应远远避开这场战争,但他岂能甘心?他也许能去哪里的农庄养老,然而无论名誉、财富,包括玛希城本身,从此以后与他便无关联。何况他能找到的最强大的助力已经来到这片土地,并且一点没有轻视这些对手,投入了比他们期望的要多得多的力量进入战场。通过滞留城中的使者们得到这些消息,劳博德城主惊叹着,也害怕着伯爵展现出来的决心——他对消灭异端和掠夺异端的渴望竟如此强烈,又同时迷惑着外邦人的无知无畏——就凭他们这些人手,就凭他们这些奇技淫巧,又有外人虎视眈眈,有何底气直面大军铁蹄?
直至今日,外邦人终于向世人展示他的力量。
外邦人不惧与人为敌,是因为他们的力量不属人间……
终于换回男装的阿托利亚抿着嘴,看了旁边一眼,不远处的间谍们也在交头接耳,他们的神情是畏怖、不置信,同难以理解。
外邦人本就令人难以理解。他们总是与常人格格不入,却又总是显出“我们已经尽力掩饰”的傲慢模样,这让许多人对他们毫无好感,只是利益实在诱人,让人们不由自主地对他们一再宽容,就像闻着诱饵踏入陷阱的猎物。在外邦人露出他们的獠牙前,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想要什么,毕竟至少从表面上,除了土地,外邦人几乎应有尽有。
除了土地。
一条多足虫在焦色的茅草间穿行,当它抬起上半身,将多绒的节肢探向漆黑的木梁时,一阵非自然的震动自下而上传递而来,像微风拂过它纤细的触肢,令它一个受惊后仰,挣扎片刻后,啪嗒一声落到粗糙的木头桌面,在一声厌恶的惊叫中,一只手将它扫落泥地,一只脚将它碾出浆汁。
酒杯放到桌面的声音,精美的瓷盘被推开。
“刚刚发生了什么?”有人问。
“是铁蹄在敲打大地,阁下。”有人回答,“我们的战士已经迫不及待。”
发问的人沉吟,他抬头看向农舍外,明亮的晨光越过山岭,照在一排新制的绞架上,没剥干净的树皮下仍是湿润的,差不多同样新鲜的尸体随着微风微微摆动。摸了摸早上理发师用外邦人的刀片为他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鬓须,伯爵站了起来。
“那便出发吧。”
“杀死异端,撕碎所有外邦人!”
数以千计的人马如水奔流,离开狭小的暂驻点,将恐惧与啜泣留在身后,在逐渐炽热的阳光照耀下,以一往无前之势漫向东方。
在伯爵剑锋所指的方向,同样的阳光烘烤着土地,硝烟早已散去,震撼只留在人们心里,各种繁重的、忙碌的工作一如往日占满了居民的身心。那些被高昂报酬招募来的和还未逃走的人们像散开的蚁群,在城市各处清理废墟,拆解房屋,填埋洼地……在一些很早就完成整理的空地上,人们推着轮车走出了成几条曲折的长线,地面慢慢堆起了物料的小山,一群外邦人带着另一群人来到了这里,在地上画出了笔直而巨大的白框——这些混乱中显示着秩序的场面,没有一个看起来与战争有关,消失了四分之一的城墙上偶尔有碎石落下,在原野上看这里,也没有人看得出这是一座正准备迎接战争的城市。
但这座城市同样没有欢迎外人的表示。
那些骇人的钢铁怪物同样散落各处。一具在城市中央,用它坚不可摧的装甲横冲直闯,不断毁灭那些仅有的坚实的石头建筑,看得市政厅里的人质尖叫不停;一具前后加装了钢铁巨轮,在新铺了砂石的道路上隆隆来回,将满是泥尘的硌脚主道碾得平整坚实;最后两部分列道旁,行进得更为缓慢,在那巨大的轰鸣声中,泥石被轮齿勾起翻出,两条笔直坑道不断向前延伸;而那八具驶向田野的怪兽已经在广阔大地上依次展开,走在前头的两具张着它们骇人的巨大铁齿,一口一口将阻碍前路的土坎铲平;而跟随在后的四具以锁链般的金属刺轮等距相连,行经之处,泥壳破碎,泥虫田鼠四窜,草茎树根被连根绞起;还有两具在远处,用勾轮慢吞吞地修正和加深几条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沟渠……
在这些咆哮的机器背后,是一大群被震慑到失去言语的农民,他们戴着草帽,拿着工具,背着筐子,腰间挂着布袋,低头在粗翻过的土地上捡拾碎石和昆虫。而在渐渐被模糊边界的田野边,草草扎起的棚子下排满了水桶,有人守在桌边,等待农民用石头和虫子来兑换报酬。
从城内走到城外,又从城外走回城内的间谍们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外邦人确实对外分辨过他们种种行为的必然和必要,宣扬他们能对抗即将发生的巨大灾难,可是有几人能把那些梦话当真?然而在见识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发,又见识了这些在人类手中驯服无比的金属怪物后,那些虚妄的、不自量力的言语,逐渐在他们眼前变成坚硬的现实。除了相信外邦人能拯救,并且相信自己会被拯救的那些人,没有人会对这种现实感到欢悦的。
勉强用过午餐后,大地的远方扬起了片片烟尘。
伯爵集千军之力,是气势汹汹、势在必得,他终于来到了。
外邦人此时却仍未征召人手,分发武器,他们仍然敞开城门,并彬彬有礼地询问使者们是要观战还是暂时出城?
劳博德城主说:“不,我要留在这里。”
其余人面面相觑。
在西斜的日头下,五千人的大军在平原上展开了不安的阵势。所有人都见到了那些原野上的炼金巨物,它们就在他们眼前以一种充满力量感的方式回身,行进,将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狰狞齿牙转向这支军队。
大地蒸腾的水汽让远处的景物变得虚浮,连接那些金属怪物的刺轮轮条闪着刺眼的光,热风将它们低沉的咆哮真实地送到每一个人耳边,那些异族的控制者高高坐在铁框中,无情的面孔不似人形。在这道钢铁阵线后粗糙的褐色土地上,稀稀落落,单薄得可怜的人类用一种不紧不慢的姿态,组成了唯一的一道后防。
两百余人,这就是异族抵抗五千人的全部阵容,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数字,眼前也是一个荒谬的景象,伯爵的全力以赴就好像全副武装去捕猎一只丰美的猎物,近到眼前时却发现只是一只鼠类,然而令人畏惧的是,这只黄金鼠令人垂涎的皮毛长出了从未见过的剧毒尖刺。
随军法师没有在那些金属怪兽和人类中检测到任何他们熟悉的法术术式,也没有人见过任何与之相似的造物,没有人知道这些武器会被如何使用,产生何等威力。任何人都能从外表上看出来,它们非常,非常,非常地强。
所有人都在看着伯爵。近臣在看着他,骑士在坐骑上回头,仆兵拧着身体,在人群中寻找着他和他的旗帜,五千道迟疑困惑的、畏缩忧惧的、混杂着极少数跃跃欲试的目光向着“伯爵”这个权利的标志集中。只有微风的原野上,红白色的旗帜轻颤着拂过旗杆。
伯爵高高地坐在马上,一道道汗水沿着他的脊背淌下,他揭下面罩,看着一队人来到战场中间,然后被引到他面前。
“日安,阁下。久仰威名,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个肤色白皙、眼角下垂的外邦人站在伯爵面前,抬头对他说话。这是伯爵见到的第一个外邦人,虽然对方极力装模作样,模仿上等人的礼仪,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从剪得极短的卷发,到毫无体面的服装,到无礼又虚伪的眼神,到此人行走的姿态,说话的口音,无一处不异端。他仅仅站在那儿就已经令人无比难受,而这名身份自述为教师的异端接下来的言辞,更是得意洋洋,大逆不道——
“直到此刻,我们仍然诚挚地期望寻找一种避免斗争的可能,兵戈相见是最后,也是最差的结果。我们保证了玛希城大多数体面人的安全,并在今日将他们带到了这里,还有尊敬的劳博德城主为我们说和。过去的争端并非我们的意愿,我们愿意奉还他们的财富,给予一定补偿,伯爵及诸位远道而来的辛劳,我们同样体谅……只要能够为了和平与未来坐下,我们将向在座诸位展示我们最大的诚意。”
伯爵想嘲讽,想冷笑,想大叫——你们这些邪魔若真有此意,那些钢铁怪物是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堂兄弟,劳博德死死盯着他,眼中有一种疯狂的神采。
伯爵居高临下,从牙缝间挤出声音:“凭什么?”
外邦人作出踌躇的样子,然后他对伯爵说:“在这片战场上,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而那不是伯爵。
长剑铿然出鞘,伯爵横眉怒目,扬起臂膀,狠狠向下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