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到玄州的时候,平北都督亲自过来接的他,带了铺了厚毛毡的流苏马车,人群浩荡。
寒无见只骑了一匹卷毛青鬃马,挎长枪,自己带着干粮,千里迢迢只身走马赴任。他拒绝了都督大人请自己坐上马车的“好意”,按流程递交了就任文书。
都督府仍然为他举行了热闹非凡的宴席。寒无见不得不坐在座位上,被迫接受包括都督本人在内一干人等的谄媚笼络之语。
若放在之前,都督断不会沦落至此。如今平北兵权一再削弱,命脉完全按在了中央手上,加上都督本人无权无能,品阶放在这里也没了说服力。
寒无见饮酒时候反复在心里掂量,都督本人背景势小,腾不起浪花,但如此也根本无力压制蛮夷的侵犯势力,到底是陛下忽视朝政多年所积下的弊端,好在他总是要下场的。快了。
想着,他记起来一件事,问都督:“大人,二皇子当今在哪处当差?”
二皇子虽然被流放过来,但圣上到底对他留了情面,允了他一个七品之职,多年过去,他仍是一个校尉。
寒无见到他住所时候,天色混合在黑暗与天明之间模糊不清的层次,门口并无侍卫,门也没有关紧,他侧身进去,院子里到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一个短打劲装的男孩儿在木桩上练平衡和敏捷度,身手矫健,侧脸看了寒无见一眼,寒无见还未开口,他就跳下木桩,跑向阴影里,消失在了明亮起来的篱笆花簇后。
谢庭站在短阶上咳嗽两声,引起他的注意。寒无见上前,恭敬行礼与他问好,又向王妃问好。
“她已经死了。”谢庭打断他。
寒无见抬头,迅速低下头抱歉。
“无碍。我夫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谢庭道,“而且,她已经不是什么王妃了,未来也不会是。”
谢庭邀请寒无见进屋,一个模样忠厚的老仆弯腰退出门,把门合上,发出微弱的一声响,然后是仆人的叫唤声,“兰因世子,您在哪里?”
谢庭听了一会儿,似乎并不对儿子身在何处而担心,只是单纯地等待仆人的声音远去。他伸手,请寒无见坐下。
寒无见没有立刻坐下,他是等待谢庭入座后才在他对面落座的。
谢庭用手挑了挑灯花,屋子里的亮度一下子增加了。对着灯烛,谢庭看了寒无见一眼,开口:“你长得不像你父亲。”
寒无见问了一句“是吗”。谢庭道:“你是最不像你父亲的一个。你父亲刚要,你比他多了几分柔性,更像你母亲。我没想到他们会把你送来军营。”
“是我自己要来的。”寒无见道,“我原来不懂,看人一眼便知道他是何性。殿下从来以貌取人吗?”
谢庭一向刚愎自用,却并未呵斥他大胆,而是冷笑一声,“你这份样貌,就算送去陪睡皇帝,也没人会说什么。”
陪睡皇帝是那些小门户氏族才会作的下策,妓子一样的行为,遭此侮辱,寒无见抓紧了衣料,再慢慢松开。
寒无见道:“父亲让我向您问好,父亲让我带给您一封书信。”
“一晃十年过去了。”谢庭感叹一声,道,“老师每回给我的书信,我都烧了,从未看过。这封你看了么?”
寒无见坦诚摇头,道:“但我应该猜的出来。”
“说说。”
“陛下快要不行了。”寒无见道,“多事之秋,内外忧患。父亲,可能希望您能越快离开越好。”
“怎么,怕谢余那小子彻底除了我?岂不更好?”
寒无见脱口而出:“殿下不会的。”
谢庭闻言,挑眉看了他一眼,干笑:“你当我真不知道当年之事的始末么。当年他还只有八九岁,一个孩子以他最为称道的眼力见站对了队,真是不可小觑。一眨眼都已经十年过去了。”
谢庭还未过而立,沙场风霜已将他洗礼得换了一幅模样,粗糙坚韧中多了一丝锋利,但是眼睛里的骄傲从未变过,那是一种对自我身份毫不动摇的认知,由内而外的贵气,寒冷、艰苦没能磨灭它,只是让他变得更不驯。
寒无见想起来,他刚刚进来时在那个男孩儿眼睛里看到的也是类似的神情。他应该就是兰因。
思及此,寒无见道:“您也应该为兰因想想。”
“他是我的儿子,自然不劳你操心。”
寒无见也无话可说了。谢庭起身送客,拉开门,太阳已经升起,院里的薄霜化成了袅袅冷雾。
谢兰因跟着仆人从远方走来,穿得少得可怜,脸上手上都是伤痕,手中握着一柄木剑,眼睛漠然地平视一切。
“父亲。”
谢庭并未理他,转过身来与寒无见道:“带我向老师问好。”
寒无见点点头,走下台阶,停了一下,回头又看了看,出了门去。
晚上就有人送来了御寒棉被和厚衣裳,食物,点心,大多是给小孩子的,还有仿了麻雀的纸鸢和漆红的拔浪鼓。
仆人请示谢庭:“王爷,要退回去吗?”
“为什么要?有用的当然都要留下来。”谢庭捻起一块甜食看了一看,“你看他那副强装镇定自若的模样,到底才十七八岁。妇人之仁。”
谢兰因拿起拨浪鼓,摇了一两下,冷笑一声,把它和纸鸢一起丢进了废纸堆里。
多事之秋一直延续到了二十五年末。皇帝病重的消息都传来平北了,都督还在寻欢作乐。拉练的任务只有寒无见一直在做,除开寒无见带的军队,其余士兵大多松散无纪。
平北冬季实在是混沌而漫长,疲软的阳光透过窗纸触到书案,犹如纤长苍白的手指。
寒无见倚着窗户读京城来的书信。他先读了家书,放下,拆开一封,是李暮的,字迹工整隽秀,除开报平安和朋友间的闲叙,还送了一方墨过来,比这里的质地都要好些。
然后是七皇子谢允的。他们也算一同长大,尽管不是伴读,谢允对他一直是牵挂着的。
最后才是谢余的,谢余也并未言及其它,只是告诉他日子快到了,一切都已经箭在弦上,万无一失。
寒无见每次都会把谢余写给自己的书信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夜间歇下,也会放在枕下,夜半梦回,他也会把手放到枕下,确认自己的处境。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寒无见想。他的万无一失,完全是没有考虑西北环境的情况下。这倒不是指总在边缘部分骚扰的北狐一部。出于寒无见对时事的灵敏,在都督权利被中央、地方架空的同时,被分割的兵力并未四分五裂,很可能有看不到的势力正在暗处延伸,不日成型。
果不其然。皇帝病重,储君却迟迟未立,一时间风云具起。夜半角声,寒无见迅速起身,还未穿衣,一支长箭破窗而入,他及时转身,紧跟着又是两支利箭,擦过他的腰身。
他穿衣破门而出,了结两个外敌,起身只见营地处火光大盛,他用剑挑开蒙面,是北狐人。他们如今终于开战了,却是选在这个节骨眼,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北狐夜袭大魏阵营,正式拉开战争戏幕。因为驻地优势和指挥得当,大魏驻地阵营险胜。都尉寒无见受伤。
北狐是草原而来的部族,骑射能力很强,寒无见反应再快,也没能打开紧跟在第一支箭后行迹完全掩盖的第二支箭。
好在箭簇只是没进了他的肩膀,除了疼痛,他还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副官替他挡开其他攻击,他看向对面的隐隐火光,看不清是什么人射出来的箭。
处理好伤口,他把军情报了上去,但上面迟迟未有提示下来。寒无见攥紧包扎用的细布,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北狐处抢在这个时间段下手,本想一举击垮大魏驻军,却没想到被扛了下来。
颜虞渊,北狐王子,正在营帐之中选读中原文学,把有兴趣的段落特意重复两遍,再弯腰请示自己中原老师,也是他们此次军师的意见。
军师刚要说话,帐门掀动,涌进来两团浮雪,挎着长弓的士兵滚进来请求王子后撤。
“发生了什么事?”颜虞渊看完那一段,才合上书本,将那一页折了一折,看向满身狼狈的士兵。
“大魏士兵……夜袭来了!”
军师皱眉:“怎么会,他们没有援兵才对。”
“属下不清楚……他们都戴着面具,看不清是哪一拨士兵。”
颜虞渊拿上自己的弓箭奔出营地,只见不远处的火光冲天。军师跟出来,大魏故意造势的人已经在撤退。
“声东击西,古老而聪明的做法,只是太年轻了。”军师笑,“北狐的粮草并不像中原那样寄托与中央。”
颜虞渊在火光下眯起眼睛,出乎军师意料,王子翻身上马追了过去,已经追赶不及,他夹住马肚,自箭筒里取出两支箭,对准那个看起来是首领的男子射了过去。
男子反应相当迅速,他抬剑挡开了第一支箭,紧跟着的第二支他并没有来得及打掉,但他偏头躲开了,箭簇掀落了他的面具,露出一副清逸非常的面容。
火光映衬在他的侧脸,他带着小小的惊讶笑了一下,缱绻得不似凡俗,似乎这是他们中原的上元灯火,而非战场。
颜虞渊放下弓,对着那抹远去的身影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