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第一次杀人,是在训练的校场上。
授习他箭术课的是右金吾卫,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将,有人说他死板,不懂变通。寒家儿子的死板就是跟着他学的,寒无见不以为然。在训练场上,他总是教他作出更好地选择,与及对死亡的恐惧。
金吾卫把他领到场边枯草地上,交给他一把弓,两支羽箭,箭簇上有隽细的菱纹,不远处,原本是草靶的地方,背对着他跪了两个死囚。
“这样不好,”老将说,“让他们转过来。”
于是他们被扭着转过来,战战兢兢,穿着麻布口袋,蓬头垢面。寒无见拉开弓的时候想起来,在随父亲下场督工浏河大坝工程的时候,沿岸看见的百姓和他们穿的一样,也许更肮脏破烂些,脸上沟壑丛生,浸满污渍,眼睛像是干涸的泥沼,用和死囚别无二致的眼神看他。
老将说,放。寒无见犹豫了一下,利箭射穿了一片树叶,擦着死囚的耳根钉在木桩上,木桩裂开一条细缝。
右金吾卫非常恼火,但是他跟寒无见说:“这次无所谓,没有人看见你的懦弱。”
寒无见垂眼,温顺又令人无可奈何。
右金吾卫道:“你是寒左相的儿子,你不知道你的行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毫无必要的惊吓和不断蔓延的恐惧。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但你比我之前见到的所有贵族子弟都要高傲和不可理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你是对的。把你的剑拿来,在太阳落山之前了结他们。”
寒无见忘记是怎么说服自己动手的了,那个时候他大概十六岁,连狩猎都没有参加过,尽管他骑术很好,箭术也不赖。他的练习对象总是树叶和草靶,有人说他软弱,他也觉得自己无能。
只有谢余安慰他这是正常的,“毕竟你家里都是文臣,你是寒家唯一一个从武的儿子。你已经很努力很英勇了。”
寒无见握紧手中的剑,告诉谢余:“不,我会做到最好的,你信我。”
谢余握住他因为杀人而微微颤抖的手,笑道我当然信你。
“阿余是谁?”颜虞渊俯身问寒无见,寒无见刚醒,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垂着,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
于是颜虞渊问蹲在旁边的谢兰因:“他叫了半晌的那个名字,是何人?”
谢兰因说自己不知道。
颜虞渊把药拿过来,与寒无见道:“那我也不问你那人是谁了,你先把药喝了,怎么不喝?你希望我强喂你吗?”
寒无见强撑着坐起,问他:“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你先把药喝了我再告诉你。”
寒无见一饮而尽,道:“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颜虞渊却问他:“不苦吗?”
寒无见直视前方,不跟他言语。他知道北狐颜虞渊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是个手段毒辣的人物,无论是谋虑还是步兵,一度是寒无见棋艺相当的对手。
颜虞渊一脚踹在谢兰因身上,问他:“你来问你哥哥,药苦不苦。”
寒无见怒喝:“你别动他!有什么事冲我来。”他要下床,被旁边的北狐侍从拦住。
“寒将军,你是真的骨头硬,但我可没有你想象中的好耐性。”颜虞渊把脚踩在谢兰因胸膛上,道,“你若是识相,最好把你们军防布局图画出来。我不相信您不记得。”
“狼子野心,你本就没有求和的打算。”
“你就算不画,我们攻城,无非多耗费点精力罢了。”颜虞渊踢开谢兰因,挥开侍从,坐在床沿,手放在寒无见脸侧,被寒无见打开,他干脆捏住寒无见的脸,道,“我只不过是不想寒将军这么精致的人死在屠城这种毫无意义的种族灾难里罢了。”
寒无见瞪着他,颜虞渊道:“不用这样看我,你的皇帝和阵营已经抛弃了你,干嘛还为他们守忠呢,只要你拿出诚心,来到我们北狐,无论荣华还是抱负,全都可以实现。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很欣赏你。”他放开寒无见,用指骨刮了一下寒无见的侧脸,“你这种人,若是作为对手死去,太可惜了。”
寒无见偏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愚不可及。”颜虞渊站起来,“我会给你一段时间考虑的,在这段时间里,只要你想,你就还是我的客人。”
他走下去,刚走到谢兰因身旁,后者刺出一柄短匕,速度之快,颜虞渊只来得及后撤一步,再一脚踢开他,手腕侧迅速划开一道伤口。
寒无见惊道:“兰因!”
颜虞渊怒道:“把他丢去雪地里喂狼,把他的尸骨丢回魏军。”
“不要,”寒无见伸手制止,“颜虞渊,你别动他,我考虑你的问题。”
“你答应了?”
“像你说的,给我一段缓和的时间。”
颜虞渊捏着手腕,怒意平息了些,道:“我给你两天时间,和过去告别,应该够了。”他对侍从道,“把他们关起来。”
他们被关进一间木石结构的暗房,光线仅仅来源于一扇安了栅栏的窗户,雪片刮擦着灰墙,落进来,濡湿一片干草梗。
谢兰因被丢进来前还被士兵教训了一顿,原因他不轻易喊疼,容易激起他人的报复欲。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寒无见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干嘛,他坐在暖阁里读书,侍女跪在身侧用沾了玫瑰露水的手绢擦拭他的掌心。兰因连马车都没怎么坐过,他父亲是皇家贵胄,他是皇室血统,他理应和阿余他们一样受到优待,如今却被丢过来受苦。
谢兰因似乎是发烧了。寒无见把手放在他额顶,温热,手心却是冷的。谢兰因不满得推他的手,“冷。”他说。
“很冷吗?”寒无见问他,“兰因,不要睡。”
谢兰因把手搁在眼睛上,寒无见忍着伤口拉扯的疼痛,把他捞进怀里,谢兰因推拒,寒无见道:“别乱动,我心口也疼得紧。”
谢兰因安静下来。寒无见问他:“好些了吗?”
谢兰因不再说话,竟是睡着了。寒无见把他箍在怀里,过了好些时候,他额头烫起来,寒无见才又把他叫醒。
“兰因,你感觉怎么样?”
谢兰因摇摇头,只说一个字,“冷。”
“兰因,先别睡了,你受了风寒,怕是经我传染的,你这两天都跟我在一起……等等我,我去叫人。”寒无见松开他,起身,被谢兰因抓住了一片衣角。
“我冷。”
寒无见捏了捏他的手,撤开:“我没有走。”
寒无见去敲门,守卫在另一处避风,好容易听到,跑过来,隔着门问他:“怎么,愿意写了?”
寒无见道:“我弟弟发烧了,他需要郎中。”
“你弟弟?他死了也不干我们的事。”那人说着要走,“我们只会负责给你拿纸笔,别的事不要叫我。”
寒无见用妥协的语气叫住他:“可以,给我纸笔,再拿一些治风寒的药来,今天你们郎中喂过我的那种。我弟弟出了事我不会独活,你拿不定选择就去问问颜虞渊怎么看。”
他这番话很中的,那人嘀咕着去了,好一会儿把纸笔和药都拿了过来,寒无见又磨来了一碗温水,谢兰因服了药,感觉好些,寒无见摸着他的头,还是热的厉害。
“还冷吗?”
谢兰因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烧得有些糊涂。寒无见把他拥进怀里:“再等等看。”
谢兰因在他怀里小小地扭动了一下,道:“我觉得很难受。”
“再忍一忍,捱过去就好了,别睡下去。”寒无见抱紧他,道,“我知道那种感觉,我小的时候身体太弱,逢冬总是患病。老大夫说要将养着,后来发现,练武还好些。你睡了吗?”
“睡不着。”谢兰因道,“也醒不了。”
“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每次我生病的时候,我母亲都会伏在我床头,怕我睡不着,又怕我一睡不起。她就时不时叫我的名字。”寒无见轻轻摇晃他,“但这不是家,兰因,你不能睡。”
“我没有家。”谢兰因轻声,“我也没有母亲。”
寒无见低下头,脸贴着谢兰因的脸,闭眸:“王妃会保佑我们兰因的。”
谢兰因问:“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寒无见道:“不会。还有事情没做?也许可以告诉我,我长你这些年,总可以给你出出主意的。”
谢兰因摇了摇头,开口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母亲也是这样去世的。在一个雪天,很冷,很粘稠。他们不点灯,就把白绸挂了起来,父亲又把它们扯下来,撕碎。我一度不理解是为什么。我想也没人会告诉我。有时候我甚至认为那是我的错。”
“可怜的孩子。”寒无见尽力把他纳在怀里,尽管他也受到寒冷的侵蚀,“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有些害怕。”谢兰因道。
寒无见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