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回到丞相府的谢照古和谢缘君在书房叙事。
谢照古皱着眉:“陛下让你主事这万书阁,究竟是何意……”
谢缘君还算淡然:“子曰,有教无类?”
毕竟是圣贤言论,谢照古没反驳什么,只沉默了下,然后道:“不论陛下是何打算,总之圣意已下,于你而言总比继续整日抄经好……只是这差事,磋磨人,也得罪人。”
谢缘君思索着:“陛下此前撤我官职,这段日子将我扣在承恩殿院中虚度,或许就是为了如今我能把这差事放在心上、好好办?”
“这……”谢照古一愣,旋即竟觉得言之有理,“的确,这么一件并不讨好的差事,若没有你这段时间的遭遇,为父都说不出刚才这宽慰的话,更不会有‘总比之前好’的想法……”
谢照古说着,骤然不寒而栗——他们这手眼通天的陛下,到底在下怎样的一盘大棋!
谢缘君其实并不觉得万书阁对普通百姓开放有什么折辱读书人的,但这个差事的确不好办,他好好一个考过状元郎、做过翰林院高官的文臣,为了办这个差事愣是成了处处堵人要典籍的“追债人”。
炫耀过家中藏书的官员和世家们都很愁苦。
之前陛下废了跪礼,虽说是动了祖制、按理很不应该,但他们惊惶不定过去、接受过后,觉得其实挺好的。不用下跪,怎么不好了?
虽然陛下废跪礼的举措一如既往彰显狂悖,但也是一种人情味、陛下爱护臣子的体现嘛!
可是如今这万书阁的事,他们是真坐不住了,把自家珍贵典籍拿去给平头百姓看,简直比废跪礼还叫他们悚然。
但忿忿不平归忿忿不平,碍于帝王威严和过往行事之残暴,官员世家间一时没人出头。
让负责这事儿的谢缘君去劝陛下?开什么玩笑,别说敢不敢,就说人家好不容易有个“正经”差事干,换你你愿意什么也不干、去得罪陛下,回头连抄经书的活都不一定保得住?
百官之首的丞相这事儿上也指望不了,毕竟谢缘君是他最为珍爱的长子,长子先前当抄录郎、如今难得有事做,谢照古不帮忙就已经是表态了,怎么可能站到谢缘君这差事的对立面去搅和。
有人一琢磨,索性找上了宁侯爷宁则,毕竟陛下要办万书阁,征用的是宁家的万宝阁啊。
“宁侯,您去劝劝陛下,陛下看在征用了万宝阁的情面上,想必会有耐心听您说说的。”
然而宁则避之不及,嚷嚷着他家万宝阁乐意被陛下征用!他还要揍不成器的儿子,不懂那些文人间的事!
宁则不愿意出面、也指望不上,有人绞尽脑汁,最后找上了已经告老的前太师、也是大夏桃李遍天下的大儒之一。
老太师不问世事已久,看在老友面子上同人喝了一杯茶水、听了陛下要办万书阁这件事的原委。
老太师放下茶杯,感叹道:“大夏开朝太|祖之时,行的是愚民之策,此后几代帝王,虽不再强压,但仍不以开民智为意。都说当今陛下独断专行,然老朽以为,陛下虽年轻气盛、不擅婉转,却有气吞山河的胆魄、敢行前人未行之事。”
“今日大夏,早已不同百年前,废愚民之策,开百姓之智,陛下之胸襟与风骨,当为你我之师。”
这下,老太师这边也没了指望,而且有人听了老太师的话,觉得颇有道理,竟站到了万书阁那边去!
仍有人不服,但也不敢拿性命去劝谏,于是乎不到半月,万书阁就在诸多人的苦不堪言中办了起来。
万书阁对外开放的前一天,负责这事儿的谢缘君入宫跟兰微霜禀报情况。
谢缘君这段时间忙万书阁的筹办,很是劳心费力,看着不如先前精神。
看到他这样,兰微霜就放心了。
“谢卿可喜欢这差事?”兰微霜轻笑着问。
谢缘君本想说虽然辛苦但这差事很有意义、他很荣幸能被陛下委以重任,但出口之前,他犹豫了下:“臣……定不辱陛下委任。”
见谢缘君说得踌躇勉强、很心口不一的样子,兰微霜更放心了,就是要让谢缘君去干不喜欢的活才行。
“下去吧,好好干活。”兰微霜愉快道。
谢缘君退出了承恩殿,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事中缘由,但谢缘君意识到,陛下似乎很喜欢看他不顺心,既然如此,那便让陛下顺心吧!
而且,谢缘君有点怀疑,若是陛下发现他是真的喜欢万书阁这差事,说不定为了叫他不快,反倒会把他再调去做别的差事……
翌日,上午。
被兰微霜委任了蜂窝煤重任的谢淮清时隔半月再次入宫。
这段时间朝中因为皇帝要办万书阁这事儿焦头烂额,谢淮清没掺和那些事,专心在干乌金院制作贩卖蜂窝煤的活。
“如今乌金院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了。”谢淮清对兰微霜道。
兰微霜上回出宫去乌金院、给到蜂窝煤制作方法的第二天,乌金院就开始边产边卖了。
最初,谢淮清让人直接在乌金院门外摆摊,然而收效惨淡。两天后,谢淮清让人带着蜂窝煤去其他街坊摆摊,还带了炉子,就在摊边烧上蜂窝煤给行人看效果。
如此一来,开始有人尝试着买两块回家去用用看。
蜂窝煤效果好,出烟量远低于最次、甚至是中等的煤炭、木炭,价格又低廉,很快就有了好名声。
如此过了十天,乌金院的蜂窝煤也算在不少老百姓间口口相传了,谢淮清不再让人零星地去摆摊、太过周折,但提前宣传了乌金院的地址,老百姓们开始前往乌金院买蜂窝煤。
虽然乌金院承诺了不会停产停售、也不会提价,但老百姓们试过了蜂窝煤的好,都怕商人逐利瞎提价、错过了就没这个便宜了,每每都是尽量多买。
除了老百姓,也有商户到乌金院谈生意,想要在乌金院进货。
销量上去了,谢淮清又让人聘请了更多工人干活,如今乌金院内热火朝天、乌金院的蜂窝煤工人这活也分外吃香。
谢淮清今日入宫,既是跟兰微霜通个气、把这段时间的账本先给他看看,也是有个新情况要让兰微霜知道。
“大抵是招工时混进了其他商贾的人,将蜂窝煤的制作方法学了去,今晨馥城中已有其他卖炭的商铺开始兜售蜂窝煤。陛下此前说过无需垄断,故臣也没有对制作过程严格保密。”谢淮清道。
兰微霜无所谓:“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别人卖别人的,乌金院卖乌金院的,乌金院的品质不降、价格不升就行。谢将军看着办吧,倒也可以放宽心,反正目前这账本看来,已经赚得不少了。”
乌金院的蜂窝煤是个新鲜的好东西,抢占了市场半个月,收益已经是很不得了了,不仅在老百姓间留下了乌金院的名头,还和馥城内、乃至周边城池得到消息过来进货的商人有了合作,不用担心后起之秀的威胁。
谢淮清微微颔首,又道:“乌金院是以商人何妨的名义办的,臣打算仍以这个名义让人递个商帖去户部。户部负责军营日需的采购,蜂窝煤如今在馥城已有了不输于煤炭的声誉,若是能与户部达成合作,乌金院往后不愁盈利,军营中用炭也更加便利。”
兰微霜还是点点头,说:“你看着办。”
大概是没有亲眼看到过程,所以现在谢淮清这么一说,兰微霜也没什么特别真实的感受。
想了想,兰微霜将账本递回给谢淮清放好,起身说:“朕出宫走走,你赶车。”
谢淮清应了声是,又说:“臣赶车太过惹眼,如今乌金院那边来往人多,为了陛下清静着想,可否出宫后改由这会儿守在宫门外的臣的属下赶车?”
兰微霜为了主线任务要折腾谢缘君,为了支线任务偶尔发个疯暴君一下,但没打算什么事都折腾,闻言点了点头:“可以。”
出了宫,改由谢淮清的属下来赶车,谢淮清问了兰微霜一声、得了允许,就从驾车的位置进了车厢内。
馥城前几日开始下雪,今日雪势不小,谢淮清刚刚坐在外面也没戴个斗笠,发间都落了雪。
他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整理了下身上的雪,然后看向兰微霜。
兰微霜阖着眼靠在软枕上,似乎毫无戒心。
谢淮清自己知道自己没有弑君篡位的心,但他其实有些困惑于兰微霜为何这么放心他、还一个人都不带跟他出宫。
功高震主、居功自傲、目中无人……谢淮清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只是纵然知道也本性难移,他的确是个只能表面和气、实则心高气傲总是不太服人的人。
谢淮清盯着兰微霜看了会儿,然后静静收回视线。
兰微霜正在跟系统抽奖。
加上非要办万书阁这次,他目前没消耗的暴君行为打卡次数已经有八次了,能抽两次奖再剩两次打卡次数。
兰微霜一次性把两次抽奖都抽了。
第一回 抽出来一吨大米,就算按每天吃一斤米来算,这批大米也够兰微霜一个人吃五六年了。
兰微霜沉默片刻,然后问系统:【小苟,请你告诉我,这一吨大米你能怎么给我?】
系统乖巧道:【宿主把容器放到面前,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跟我说一声,我就可以把大米送到容器里哦~宿主请放心,不论容器大小,我们计量很准备哒~而且大米都是除了壳的新鲜大米哦!】
兰微霜:【……先放着吧。】
虽然奖品抽出来是一吨大米这个情况让人有些心情复杂,但往好处想想,他完成任务以后是能带着这吨属于硬通货的粮食去新的世界的,到时候五六年不用买米吃了……
兰微霜继续抽第二次奖。
结果出来后,系统欢快地恭喜:【宿主抽到了一辆自行车呢!这是交通工具哦!虽然完成任务去新的世界时不能带走,但宿主可以把自行车卖给不缺钱的人,换来黄金就可以带走啦!】
兰微霜:【……】
他忍不住问:【这抽奖池能不能人性化一点?】
系统很无辜:【宿主觉得我们穿书局的抽奖池不够人性化吗?收到您的反馈,已经上报给穿书局客服系统啦,感谢宿主的理解和支持哦~】
兰微霜再度:【……】
小苟系统真有点狗了。
小苟系统走完客服流程,又安慰兰微霜:【宿主,您往好处想嘛!能在古代骑上自行车,您又是皇帝,别人就算觉得稀罕也不敢抢您的,您骑腻了之后就卖掉,一定可以换很多钱呢!】
兰微霜木然道:【下次抽奖,不如给我抽个空调。】
系统表示很遗憾:【宿主,这个世界没有电哦,空调用不了呢,所以不在您的抽奖池里哦~不过不要伤心,您现在是皇帝,冬暖夏凉有保障哒!】
兰微霜不想说话了。
一吨大米,一辆自行车——别说,还挺适合生存的。
大米如何处置,兰微霜暂时没想到,不过反正粮食是硬通货能带走,不处置也行。
至于自行车……这玩意儿和蜂窝煤不一样,在这个时代量产、走平价路线走不通的,兰微霜当真开始考虑系统的提议了。
马车停在乌金院旁边的街道上时,谢淮清见兰微霜还是阖着眼,便叫了他一声:“陛下,到了。”
兰微霜正在想事情,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谢淮清又叫了他一遍:“陛下?”
隐约听到了点声音,兰微霜才睁开眼,缓了几息,回过神来:“马车停了?”
谢淮清:“是。”
兰微霜伸手撩起车窗帘子,透过不大的缝隙往外看。
因为来往人多,卖的又是蜂窝煤,所以地上的雪被踩得有些脏,天上还在不停地落下新雪,覆盖住被踩脏的那些。
来往的老百姓大多抱着装蜂窝煤的筐,面貌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有离马车近的几个人,兰微霜听到他们在讨论。
“真好啊,今年有这蜂窝煤,家里过冬买炭的钱就算是够用了。”
“可不是吗,以前冬天太冷了,便宜的炭熏人又不够暖和,我们一家子大半个冬天都要缩在被窝里,下个榻都懒得动,现在也算是能在屋子里走动走动了。”
“这乌金院的东家可真是个大善人,还是个有能耐的大善人,居然能搞出蜂窝煤这种好东西来,还卖得这么实惠!”
“就是不知道乌金院能不能赚到钱啊,若是赚不到,明年这儿会不会就不卖了?”
“应该能赚吧,买的人多……不过现在其他铺子也在卖蜂窝煤了,以后不管怎么着,应该都能买到的,但我还是盼着乌金院能卖下去,这儿蜂窝煤好、最便宜。”
“怎么着,其他铺子卖的质量不一样?”
“可不是吗,我家离乌金院这儿远啊,我听说了蜂窝煤,就想着去离得近的铺子看看,正好有个买过乌金院蜂窝煤的人也去那儿买,人家一看一摸,就说品质不如乌金院的,怕是能烧的时辰也更短,但那儿一斤蜂窝煤的价钱比乌金院的还贵一文呢!省那一文钱,我走都走过来了!”
“唉哟,那乌金院可千万别倒,这一倒了,回头其他铺子更得提价!东西得更次!都是黑心肝的!偷学人家乌金院的蜂窝煤,还这样糊弄!”
“也就是乌金院的东家人太好,这样的人总不爱防人的,才叫那些人随便学了去,若是我弄这蜂窝煤,一定是要对配方严防死守的!”
“嘿嘿,我家这个冬天准备的炭火钱够,本来是想儿子要读书,给他用那种不熏眼睛的好炭,但这蜂窝煤不输什么啊,还便宜,我这几日天天都来囤些,反正这玩意儿能囤,过了冬日也能当柴火烧炉子,平时买柴那也不便宜嘛!我不光自己买,周边邻居我都叫他们来乌金院买,这买的人多了,乌金院的东家有赚头,才能把生意做下去嘛,我可不乐意去买那偷了师还缺斤短两的。”
“有道理有道理,是得这样。”
兰微霜挑了下眉,轻轻放下了车窗帘子。
因为附近那几人太像“托儿”了,兰微霜不禁向谢淮清确认这是不是营销策略:“外面那几个人,你特意安排的?”
谢淮清一怔,失笑摇了摇头:“陛下高看臣了,臣心气略有点高,拉不下脸做这般戏。”
“老百姓朴实,亦有自己的生存本能。乌金院的蜂窝煤一直卖,他们便能一直有获益,确定乌金院的产量充足后,他们也不怕别人买了、自己就没这个便宜可得了,自然自发维护、宣扬乌金院。”
正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蜂窝煤制作起来太简单,压制的铁器工具也是在馥城里的铁铺打的,有心的话不难寻到打过蜂窝煤这工具的铁铺进行复制。
但乌金院的价钱便宜,掺的三成黄泥算是比例最佳的范围,在这基础上稍多稍少都行,但有意再压成本、掺太多黄泥势必影响品质,蜂窝煤的定位也注定降低黄泥比例、走“高端”路线走不通。
加上蜂窝煤自乌金院起,前半个月毫无竞争者,就注定了只要乌金院自己稳住,那旁的都不是事儿。
便是有人拿出了和乌金院同样性价比、甚至更高性价比的蜂窝煤,也不是什么坏事。
市场很大,不仅限于馥城,乌金院本就吃不下,兰微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权势进行垄断。蜂窝煤能传播开、被更多人知晓和用上,挺好的。
兰微霜想得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谢淮清入宫禀报说蜂窝煤已经被其他商家学去后,他并不在意。
不过,即便早就知道蜂窝煤是个好东西,也不在意它被仿造,但这会儿真切地听到了老百姓的肺腑之言,兰微霜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更多主要是愉快。
其实谢淮清也不在意蜂窝煤被仿造一事,但毕竟是个新动向,即便此前兰微霜已经说过不用特意垄断,但谢淮清还是特地说了说,反正也是时候把这个阶段的账目跟兰微霜通个气了。
现在看到兰微霜轻松愉悦的表情,谢淮清无端也觉得心情好了点。
“陛下今日还看戏吗?还是上次那出戏,陛下当时没能看完。”谢淮清见兰微霜没有下马车、进乌金院看看的意思,便开口如此一问。
兰微霜挑了下眉:“谢将军,你是只有戏楼这一个玩乐的地方推荐吗?”
谢淮清笑了笑:“陛下恕罪,臣的确不精于玩乐。”
兰微霜淡定道:“那就去戏楼吧。”
想起上次戏楼的经历,兰微霜又饶有兴致地问谢淮清:“谢将军可知道宁则入宫告过状?”
谢淮清愣了下,旋即失笑:“臣并未关心,倒的确不知。”
不过谢淮清知道这段时间他们这位陛下不顾众议、一意孤行要办万书阁的事,而万书阁是征用了万宝阁的地盘,这倒是很有“暴君”风范了。
挺有个性。
外面仍在下雪,到了戏楼之后,谢淮清先下了马车,然后撑了伞,接应兰微霜下车:“公子,小心脚下。”
谢淮清自然地转换了称呼,兰微霜抬眸看他一眼,然后轻巧地落到地上。
马车车厢内燃了暖炉,一出来就显得更冷,好在马上进了戏楼,楼里烧了炭,虽然为了通风没有将门窗遮严实,但也足够暖和了。
谢淮清侧身收伞,兰微霜自在地往楼上去,待谢淮清将伞交给上前的戏楼跑堂,才几步追了上去。
谢淮清很松弛:“上一回来,你似乎挺喜欢这里的核桃酥,今日要吃吗?”
兰微霜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眉尾轻挑:“谢将军。”
谢淮清回了声:“是。”
兰微霜悠悠道:“先前说谢将军不拘泥,倒是格外准确。”
谢淮清怔了下,接着一笑,仍是从容的模样:“公子是嫌我太没有礼数?”
“倒也不是嫌,只是觉得谢将军特立独行,揶揄罢了。”兰微霜随意道。
这年头,能有个当着皇帝的面都这么自在、不表现得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人物,兰微霜觉得谢淮清的确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