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担心嗓门不够、跪在马车外不足以让马车里的兰微霜听到说了什么, 所以百户长虽然惊惧但喊得响亮。
听到百户长颤颤巍巍的话,在场的人、巷里巷口都愣住了。
不多时,颇为无奈的兰微霜起身在马车内走了几步、撩开车帘, 就看到外面跪了满地。
虽然如今废了跪礼, 但御前急了, 还是难免下意识就跪。
兰微霜突然又想起谢淮清了,要是有谢淮清同行,刚才自有他出面应付, 根本不会暴露乌金院东家的身份。
沉默几息, 兰微霜没忍住纳闷:“你不怕认错了?”
百户长不敢抬头, 迟疑着没听到旁人回应, 才反应过来这话应该是在问他,连忙回道:“卑职不敢!卑职侥幸……年前谢大将军点兵出征时, 陛下曾前往演武场, 卑职当时正好被调遣过去运送物资, 侥幸窥视过一眼陛下天颜, 记忆犹新!”
兰微霜:“……”
当时他和谢淮清走在前面、本就显眼, 虽然九思那时也跟着去了,但双手捧着个盒子、脑袋垂得低, 大概脸都看不完整,今日九思又没穿太监服饰, 刚才这百户长没先认出九思也很正常。
百户长一五一十说完,心里忐忑不安。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是不是声音太大了?陛下是不是不想暴露身份的……
在场的除了巡逻的士兵,还有路过的老百姓和做买卖的摊贩, 又不可能直接杀了灭口, 消息根本就不可能彻底禁得住。
就算这些士兵和老百姓们碍于对天子的敬畏、能闭口不提一时半会儿,但这人八卦之心起来, 私下里哪来那么多敬畏,走漏风声也是迟早的事,反正如今在场这么多人,回头谁说得清到底是从何传出的?
最关键的是,确定了陛下就是乌金院的大善人东家,那敬重的人多了的同时,惧怕的人就少了,议论起来并不担心会丢脑袋,没了这个顾忌,消息能不受控地传播得更快。
马车上,兰微霜又扫了眼外面的情形,片刻后只能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轻描淡写地颔首:“平身。这五个自称金国人的死士,交去刑部。”
然后又吩咐九思和侍卫:“回宫。”
百户长忙道:“是,恭送陛下!”
旁的士兵也跟着出声恭送,巷口的老百姓们见状,虽然还在发懵,但也稀稀拉拉地行礼说:“恭送陛下……”
接着,周边静悄悄的,看着兰微霜这边的马车调头、驶出了小巷,巷口原本扎堆的老百姓自发分散到了两边让出路来。
直到马车走远了,老百姓们打量着巷子里的士兵们,小心地议论起来:“陛下?刚才那是皇帝啊……”
“不是说是乌金院的何东家吗……”
“何东家就是咱们大夏的陛下?!天啊……”
“可是……如果是陛下,为什么不直接用朝廷的名义办乌金院啊?”
“陛下嘛,肯定有陛下的考量!没想到何公子就是陛下啊!难怪乌金院那么实惠!”
“可不是吗,蜂窝煤刚卖的时候,我都担心被别的仿去了,乌金院没钱赚了,但乌金院一点都不在乎,现在想想,大概是陛下觉得更多人仿、就能有更多人用上吧!”
兰微霜还没回到宫门口,消息已经在街面上传开了。
“哎,你知道吗,乌金院的那东家,其实就是咱们陛下!”
“真的啊!刚才我亲眼看到的!我跟你说,还不止呢,还有大金的人想要刺杀陛下!”
“陛下吉人天相,当然没事,不过其实金人也不是想刺杀陛下,他们好像是觉得乌金院厉害,想要把人给招到他们国家去,没招到就想抢,没抢到还被抓了就自杀了,嘿,有病!”
“真是可惜了,那金人死得太早啦,真想让他们看到乌金院东家其实是咱们大夏陛下这件事!太乐了,那金人还想用金国国师的官,请咱们陛下去他们金国!”
“难怪都说天子呢,咱们陛下真是老天派来的,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啊!真的是爱民如子啊!有此君主,咱们可真是太幸运了!”
“陛下太神奇了吧,那红薯和土豆真的好吃啊!听说朝廷已经琢磨出来怎么种了,咱们很快都能吃上了!”
“难怪先前那么好的米卖得那么便宜,都是陛下想给咱们老百姓实惠啊!”
“那个自行车也挺有意思的,我家娃娃非要买,为这个还考了个学堂小试头名,我们两口子算了算账,咬牙给娃娃买了,没想到还挺好用,娃娃能骑出去玩、有面子,娃娃不用的时候,我们两口子就拿来运点零碎,骑出了一身汗来,却不像干重活那么累,反倒觉得松快!”
以驭马之人韩姜为首的五个死士被送到刑部后,朝臣们很快也知道了此前巷子里发生的事,然后不禁面面相觑。
“竟是陛下?”
“陛下这……真是出人意料啊!”
朝臣们内敛一番,然后发现他们陛下是真不容易啊!
明面上那么多改革举措,私下里还有个乌金院,难怪之前突然说不上早朝了,都忙成这样了,哪来时间啊!
虽然不上早朝,但陛下也把朝政之事交代得妥当,半点没耽误过事,遇到要紧事也总是陛下殚精竭虑,实在辛苦!
而且,朝臣们再仔细一想,这明面上以陛下旨意来办的事,都是非得朝廷出面才行、以天子威严震慑坐镇的“难事”,起初陛下可没少收到非议不解。而私下里悄悄办的乌金院,干的都是利国利民、拿出来一样都能声望大涨的天大功劳,陛下却悄悄地瞒着。
如此有勇有谋、不落窠臼,如此爱民如子、深明大义,如此忍辱负重、淡泊名利……
丞相谢照古为首,御史大夫孟望云、御史中丞杜西风,三师、六部尚书……总之比较位高权重有面圣资格的朝臣们一块儿求见兰微霜。
一见到,这些朝廷重臣们就山呼万岁、格外夸张。
兰微霜心平气和地看着,都担心他们接下来要掉眼泪。
“陛下!陛下您丰功伟业、彪炳千秋,有此明君,国之幸也!”谢照古一番慷慨陈词。
兰微霜被这么捧上天一番,差点噎着。
最终只能面无表情地回答:“众卿平身。谢丞相过誉了,朕不堪大任,兴许有亡国之相。”
闻言,在场重臣们倍感心酸——看看他们陛下这是吃了多少委屈啊!现如今陛下的暗中付出得见天光,被赞颂两句便不好意思,只能状似顽劣地说起反话来。
先前被兰微霜罚过的御史中丞杜西风当真眼中含起泪了,热泪盈眶地抢着说:“陛下不矜不伐,谦谦君子也!”
其他重臣纷纷附和。
兰微霜:“……”
你们开心就好。
乌金院东家这个身份曝光了,先前那乌金院做大做强、适时投奔主角谢缘君刺激他篡位的打算就此崩盘,还眼看着是真要混成被心悦诚服的明君了,怂恿主角弑君篡位的难度又高了些,兰微霜有点头疼。
但这件事暂且不是最要紧的,眼下先把那几个死士的事处理了才是。
重臣们这趟来,自然也不光是为了称颂钦敬陛下,也是觉得那几个自称金国人的死士一事兹事体大。
朝臣们最开始听说了,第一反应也是这怕是最低级的挑拨离间,然而紧跟着有人发现,其中那个为首的竟是此前随金国使团共来大夏的一个小官韩姜!金国使团走的时候明明是一起走了的!
那这件事,最小也是金国识人不清,而且使团离夏途中少了人,金人选择了掩盖、也算是为韩姜返回馥城行事提供了便利,反正金国逃不掉责任。
——但这个说法,已经是最大事化了不想计较的说法。
可夏金之间又无邦交,有的只是金国的降书,夏从来都不怕金,如今金国还等着大夏借出的物资赈灾——大夏为何要帮着金国大事化了?
这件事只是小事化大。
按最表面的情况来说,那几个金国人最少也是偷偷潜入大夏馥城、明目张胆想要抢大夏的人、危害大夏子民安危的罪过。
他们抢人时目标虽是乌金院的东家何妨公子,但实际却危害到了大夏国君面前,较真了说是金国使臣不轨、欲刺杀大夏皇帝,也完全说得通。
重臣们在兰微霜面前一番讨论,觉得反正是要金国给个说法的,至于已经运至交界处准备交接的物资,这就飞鸽传书拦截下来、先不交接了。
韩姜那五人到底是不是为金国办事,其中内情金国自己去查,反正他们大夏官面认定的事实就是——金国此番出使来者不善,既想要从大夏借物资,又派出使臣返程蛰伏行刺大夏国君。
总而言之,你们金国看着办吧,不给个能平息我大夏怒气的交代,别说物资了,还没返金的金国使团与前来接应物资的金兵们都留下吧!
两国纵使交战也默认不斩来使,但你这来使都想刺杀我们皇帝了,就没必要遵循礼仪了。
大夏北境如今虽没有镇北大将军谢淮清坐镇,但大夏也不是只有这一个能用得上的将领,如今守着北境边陲的将领也很可靠、边防牢固,谢淮清此前自北境回国都的时候都安排好了的。
而且金国在签下降书的那一战中兵力大损,便是没有今年这天不作美的雪灾冻灾,金国也没有底气同大夏开战,何况如今还是金国百姓等着救命的时候。
金国使团在大夏已经耗得够久了,兰微霜寿辰宴过后,最着急出发返程的就是金国这些使臣,大夏这边没有刻意拖延,但带着物资又是冬日正雪天的时候,行进脚程难免慢,眼看着当下好不容易要交接了,又出岔子,急的本就不会是大夏。
至于此番,大夏想要的“交代”,对金国最低的要求也是赔款——金国缺生活物资,但是好马从来不缺,之前随降书送来的那些战马就很不错,此番赔礼里再送一批过来,看看金国与我大夏赔罪的诚意吧。
送赔礼的时候,还能顺便把你们金国人的尸首领回去。
……
这件事商讨完了,兰微霜神色倦倦地往外挥挥手,让聚在承恩殿的朝臣们都退下吧,各自好好办差事去。
但礼部尚书季三顾还有话说:“陛下,您忧国爱民,臣等奉为典范,但陛下万金之躯,若是伤到丝毫,臣等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于大夏更是雷霆之伤。”
“古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恳请陛下往后莫要以身涉险,便是出宫,也请陛下多带些侍卫才是。今日之事,臣等听闻后,皆是汗流浃背、惊魂不定,幸好陛下吉人天相未曾出事……”
兰微霜平心静气地敷衍回应:“朕自有主意。”
季三顾忍不住继续唠叨,说:“陛下,去年选秀,陛下广开恩泽、一心为公,使得后宫依旧空悬。如今新年已至,您乃一国之君,当为江山社稷考虑,早日选秀绵延子嗣啊。”
兰微霜:“……”
对于这总是关心他后宫的季大人,兰微霜好脾气地继续敷衍:“朕自有主意。”
季三顾继续坚持:“陛下,若是此时开始操持选秀事宜,正好百花盛开之季,宫中能热闹起来……”
兰微霜哑然,索性饶有兴致地反问:“季卿的意思是,要朕在眼下时局,金国使臣一事后续未明,西南边陲谢大将军等一干将士正在为我大夏浴血奋战、西南百姓惶惶不安的时候,热热闹闹办选秀?”
季三顾被噎住了,连忙俯身告罪:“陛下恕罪,是臣思之不周……”
“行了,退下吧。”兰微霜神色倦倦。
朝臣们不再多言,恭恭敬敬地安静退出承恩殿。
兰微霜喝了杯水,阖眼休息了会儿,突然想到,谢淮清此时在西南,若是听闻馥城操持起了选秀,怕是会七窍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