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皆醉我独醒是一个煎熬且令人怀疑自我的过程。
从最初的恐惧中回过神后,放牛郎立誓解救村中所有父老乡亲。他握紧自己割草的镰刀,怀揣一腔孤勇前往神墓,最终惨死于墓室的机关之下。
然而每隔九日,哪怕明明记得自己尸骨无存,明明临死前极致的疼痛还残留在意识中,但他又活了过来,继续探索古墓,周而复始。
只是越探索,便越是绝望,他的愿望也慢慢变小,从拯救一村子的人,到至少拯救自己的妹妹,再到把自己也变成只活在那九日之中的傀儡。
神墓的主人并未应允他卑微的祈愿,在不知多少个循环后,桃源村中来了一批“神使”。
他们将桃源村称作秘境,村民称为幻物,拿他们血祭开路,求取神墓中的至宝。
放牛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朋一次次被人杀害,又一次次复活,白日无知无觉地重复九日长生,等待屠刀再临,夜里怨气冲天,生不如死。
他看着这一切,看得多了,便渐渐从痛不欲生变得麻木不仁。
在知晓“神使”来自外界以后,在他们不曾降临的日子里,放牛郎甚至会亲自动手残杀其他村民以开启墓门探索神墓,寻找逃离桃源村的办法。
也就是在那时,他发现了墓穴中沉睡的银龙,第一次见到墓门中涌出的黑雾。
虞渊的意外降临在他无比煎熬的人生里像一场天降之喜。
放牛郎深知神墓的可怕,神墓主人必定不会轻易放任信徒离开。但若是像水鬼找替死那样找一个人代替自己留下呢,是否可以瞒天过海,抛弃一切逃去外界?
他不知道,但并不妨碍他做出尝试。
反正一切已经不可能更遭了,不妨试试看吧。
欣慰的是,墓穴中的黑雾同意了他拉替死鬼的提议,只要杀了虞渊,便允他出去。但银龙的苏醒却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但这些,他是不可能告诉虞渊的。
放牛郎只是忽然用那只尚且完好的手掐住小桑脖颈,狠厉威胁:
“打开最后一扇大门的祭品是小桑,只要你向神墓许诺务必帮我出去,我便把她交给你,否则大家就一起死在这里!”
“哥哥!”
小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放牛郎置若罔闻,反而收紧手上的力道。
虞渊被这一变故吸引全副心神,正欲说些什么,耳畔却听得极其细小的窸窣蠕动之声,后背寒毛倒竖。
电光火石之间,他选择相信直觉,整个身子伏倒就地翻滚,抬手一道灵刃打向身后。
“叮叮叮——”
金铁交鸣之声在悠长甬道内回荡,虞渊眼前一暗,冰冷黏腻的触感几乎贴着脸颊掠过,他再次靠一招懒驴打滚躲过疾如闪电的扑食。
待距离拉远,他才看清朝他扑过来的正是一只吐着血红信子的黑甲白腹蟒。该蟒身长十余丈,鳞甲之上花纹艳丽,身躯虽大却并不笨拙,周身气息已接近化神巅峰,一看就很擅长让受害者请亲朋好友吃席。
虞渊想起放牛郎说他在墓室的重重危险之下死过数次,哪里还不明白蛇是被他故意拖延时间引来的。
自己淋过雨,就非得把别人的伞也撅折了,什么人啊这是。
他在心里对早跑得没影儿的放牛郎竖了个中指,自己逃命的速度却一点不慢。
然而化神修为的妖兽已开灵智,任他如何故布疑阵,也始终不为所动,只牢牢锁定他的气息,在七拐八折的甬道中誓死追逐。
离得最近的一次,虞渊甚至看到了蟒蛇牙缝上的韭菜,暗道此蛇膳食搭配还挺均衡。
就是不怎么讲卫生。
打又打不过,再逃下去迟早被耗空体力。只一瞬间,虞渊便打定主意,调换逃跑的方向,开始朝着墓穴中心银龙所在之地玩命狂奔,祸水东引。
三步,两步……还差一步就回到主墓室前。
“唰——”
就在黑甲蟒蓄力前冲的同时,虞渊身如轻燕高高掠起,一脚踏在蛇头上两只冰冷的竖瞳中央,借力再度腾挪。
而守在第九扇门前的银龙也第一时间注意到闯入者,琥珀色的瞳眸中闪过一丝厌恶,抬手万里冰刺从地下涌出,只一招便将化神巅峰的黑甲蟒蛇竖着从中间截断,死得不能再死。
紧接着银龙挥袖朝前一推,那蛇尸立马化作齑粉,随风飞了出去,没让主墓室前沾染一丝血迹。
这下轮到上方抱着柱子的虞渊傻了眼。
在他的设想中两只妖兽再怎么着也得缠斗一会儿,给他趁乱脱身的时间。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一招秒。
而处理完蛇尸后,银龙抬眼,恰好与虞渊对上目光。
虞渊将自己往柱子后面缩了缩,微笑凝固在嘴角。
看什么看,早知它菜,我还不愿来了呢。
银龙没打算放过另一个闯入者。在他眼中,这些人不是灵魂气息腐朽的早该死去之人,便是居心叵测的盗墓者。
作为龙巢里性情最温驯,最爱好和平的龙,前者自己理应送他们入轮回,至于后者就算千刀万剐犹不解恨。
石柱从下至上开始攀附寒霜,眼看冰霜就要蔓延上来,虞渊果断撒手,落地之后立马往外狂奔。
对手太强,他丝毫不敢托大,甚至开始不惜代价地催动神力,哪怕经脉隐隐作痛,心口上被尽黄泉刺出的伤口也再度崩裂,不断往外渗血。
银龙见自己的随手一击被虞渊躲过,略微有些惊讶,但见对方要走,想也不想便追了出去。
而就在银龙出走的一瞬间,清脆的破裂声在空荡荡的墓室中回响,被强势冰封的黑雾继续开始涌动,不间断地从主墓室大门中冒出。
早已在一旁埋伏等待时机的放牛郎拽着小桑,浑身颤栗地来到石门前跪下,呼吸急促,口中念念有词,在黑雾包裹中虔诚地磕着头:
“神尊在上,小人已找到了合适的替死鬼,恳求神尊让小人和妹妹离开桃花源。”
“哥哥,你别这样……”
在小桑低声的乞求中,放牛郎依旧疯魔似的一次次跪拜,直到额头上血肉模糊,墓室中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应汝之愿,献祭血亲,唯一人可离此境。”
声音说完后,虚空中赫然出现一道门来。放牛郎眼眶猩红地起身,伸手欲去触碰。然而不论如何都无法靠近。
他不由想到声音口中的献祭,最终缓缓低头,看着小桑,眼神像深山老林中饿狠了的狼。
“哥哥……”
“你哥哥早死了。”放牛郎喉头干涩,甩开小桑抓他的手,恶狠狠道,“你也死了,死在我面前,死了很多次!”
再浓墨重彩、刻骨铭心的情谊经过无数时间的磋磨也会寡淡如水,几近于无。
爱和恨有什么区别,喜悦与难过是怎样的,当年的放牛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孤身前往古墓,拯救他的相邻和妹妹?
这些放牛郎早就回忆不起来了。
时间磨灭了他身上所有的情绪以及昔日的影子,将他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依旧扮演着小桑的好哥哥,并非还对小桑存在感情,只是想在望不到尽处的时光里,假装自己和他们一样,还像个人。
眼下有解脱的机会,他不会对过去的幻影抱有一丝犹豫。
小桑依然在哭着,但却坚强地没有后退,反而扑进放牛郎的怀抱,死死环抱住他:
“哥,是不是杀了我你就会好过一点。那你杀了我吧,如果能帮到你,小桑很高兴的。我一点都不怕疼的,真的,你放心,我只是有点爱哭鼻子,但真的不怕疼,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话颠三倒四,口齿不清,身躯隐隐颤抖,分明怕得很,不知为何却不曾离开。
真是个惹人怜的好姑娘啊。如果不是经历过太多次无望的轮回,他一定也会选择牺牲自己,拯救这个妹妹。
放牛郎冷漠地想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握紧镰刀的刀把,安慰道:
“我保证,不会疼太……”久。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小桑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开,推向虚空中那道门。
她错愕抬眼,被泪水映得模糊的眼瞳中,倒映出去而复返的银龙与虞渊,贯穿放牛郎腹部的冰锥,还有哥哥推开她的手,以及他失焦的眼瞳和张阖的嘴唇。
放牛郎的身躯缓缓倒下。
生命的最后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明明已成为一具执念驱动的躯壳,为什么会推开小桑。
也许是假装疼爱她的兄长这个角色太久,产生的下意识的惯性。
又或许在那一刻,那个曾无数次死在神墓中憨厚沉默的放牛郎短暂地复苏过。
不管了,反正他要死了。
他倒在地上,看着身躯没入门内的小桑,无声地道:
“活着……”
而他,至少在死去的时候,像一个人,而非怪物。
虚空中的大门在吞没小桑后立刻阖上,纵使银龙想要阻止也已来不及。
他看着不断涌动的黑雾,神情冷凝,比上次封印时更为寒冷厚重的坚冰重新将黑雾包裹,他看虞渊的目光简直像看一个死人。
若不是此人将他引开,他也不会让里面的东西得逞!
想到这里,银龙飞身上前,一把将虞渊掼到墙上。
轰——
地动山摇,他身后的石墙直接大力撞裂。
心口上的旧伤再次裂开,血溅到银龙脸上,虞渊挣扎着想要继续逃跑,对方却在凑近之后,杀气消减。
“你,是虞渊?”
银龙揪着他的衣领,眸中的疯狂与愤怒消退些许,忽然低头用鼻尖嗅了嗅他身上血味,随后语气震惊地问。
又一个故人?
虞渊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扯着嗓子喊:
“我不是虞渊,我是扶旸,扶旸!”
作者有话说:
银龙:你是虞渊?
虞渊:视情况而定。如果咱俩有仇就不是,没有就是。
封控加牙疼,吃饭像受刑,在此请个假,后天再约辣。
别的不多说了,祝在座的小可爱都身体健康吧,爱你们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