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陆钧行的福,林云笙时隔多年终于有机会再次见到李安凯。
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周身的气质里透着令人感慨的疲倦,外强中干,全然不比多年前的锋芒内敛。
林云笙欠身鞠躬问好:“李导。”
在国内院线严苛的审查制度之下,一众导演被鲜明地划分成了两个群体:顺势而为与逆流而上。
李安凯几乎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逆流而上的最前列。
他反对电影这一艺术载体,被片面地当做政|治宣传工具,并且严厉控诉“一刀切”的审查制度,对电影内容进行过分阉割。
“的确变了很多。”李安凯看向林云笙的眼神,既亲切又陌生,但更多的还是怀念,“之前小陆跟我提起你,说你的性格跟我记忆里的完全不同,那时我还不太相信呢。”
“李导说笑了。”林云笙不知道李安凯在透过自己,执着地看着什么,但林云笙他把改变看得很淡然,“改变才是人的常态。”
“也是。”李安凯点了点头,落寞地附和着。
陆钧行适时地找了一个新话头,才没有让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停滞在李安凯的沉默里。
灯光与置景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李安凯开始为陆钧行和女主徐悦,讲接下来这场戏的要点。好在他也不赶人,林云笙就索性站在旁边,陪着陆钧行一起听。
李安凯这次所拍摄的电影《焚烧》,拿哈姆雷特的故事做引子,讲述了一个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延宕故事。
陆钧行在其中饰演一位十六岁的少年。
少年谢燃在某天放学提前回家,无意间撞破平日里文质彬彬的父亲,在对自己的后母陈沫施暴。
至此,这个家庭平稳的生活,终于被撕开了不堪的一角。
谢燃在后来与陈沫相处的过程当中,两个人的关系日渐亲近,他鼓励陈沫报警,以此来反抗父亲。
谢燃觉得陈沫才二十一岁,对方理应去选择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最后满身的伤痕,却做不了家暴的罪证,反倒被归于法理难断的家务事。
简单的口头警告过后,两个人迎来的是来自父权体制下,更为惨烈的报复。
于是,在一个太阳初升的节点,谢燃与陈沫下定了杀死父亲的决心。
今天陆钧行要拍两场重头戏,一场是与女主一起谋划弑父,另一场直接就是弑父的过程。
林云笙觉得李安凯的这部电影,跟他过去十年所拍摄的一样,多半是又没机会进院线了。
在国内现如今“描写爱情却不让提及性.事,讨论死亡却不愿直视暴力”的大环境之下,林云笙很难想象这部电影,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李安凯大概率都不可能,将自己想传达的思想,展现到观众面前,这部电影也只会被卡在审核的界线上,任凭时间蹉跎,然后永远不见天日。
林云笙突然想到刚才,自己在陆钧行的剧本里,看到的比喻——像伊卡洛斯一样。
在希腊神话里,伊卡洛斯用融化的蜜蜡,将羽毛粘在木杆上,做成巨大的翅膀,在天空高高翱翔。
那一刻,他在空中感受着助自己扶摇直上的风、温暖的太阳光,与久违的自由。
伊卡洛斯越飞越高,试图飞向太阳,可蜜蜡却因此融化,顷刻间羽翼四散,他在空中止不住地加速坠落,最终跌入海里,再没有浮起来。
后人想,这位逐日者,大抵就这样死去了。
今天“谋划弑父”的戏份拍得异常顺利,李安凯大手一挥,放主演们先回去休息了。
为了听后续的拍摄安排,作为助理的林云笙,比陆钧行晚了半个多小时回房车。
当他进去的时候,陆钧行已经吃完剧组分发的盒饭,手里半拢着剧本,靠在床上睡熟了。
林云笙把陆钧行拜托自己订的冰美式放到桌面上。他犹豫片刻,给陆钧行搭了一床空调被,又找出遥控器,将对着他吹冷风的空调改了扇叶的方向。
等做完这一切,林云笙的视线才再次落在了陆钧行身上。
他睡得很沉,眉头紧锁,不知道在苦恼什么,可林云笙又觉得,自己理应知道的。
林云笙点开昨天晚上刚刚发送的咨询邮件。
邮件里,他将从前的病情与导演老师一事详尽地复述了一遍,希望这位熟识的心理医生能给予自己一些合适的建议。
可对方至今却还没有任何回信。
林云笙也知道医生日常事务繁忙,是自己在心急,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去焦虑。
一开始,林云笙确实倾向于拒绝陆钧行的请求,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能承担起这种责任。
可抑郁症的病因如果不得化解,那么林云笙的病症就终生有概率再次回到重度抑郁的状态。
对于林云笙来说,陆钧行的出现就是有人把一个温和的机会放在了他的面前,只求他能上前,哪怕一步。
更重要的是,在后来的相处里,林云笙发现陆钧行比自己之前想象得还要好。
他像是有一种天然的魅力,赤忱、心细,让人根本不舍得辜负。
午觉醒后,陆钧行睡眼惺忪地喝着冰美式,听林云笙跟他讲下午的安排。
简单来说,在李安凯的构想里,父亲这个角色必须要死两次。
一次意味着现实生活中的生命的终结,另一次则代表了精神意义上,父权主义在这个家庭里的死亡。
李安凯下午计划要拍的,便是后者意义上的“弑父”桥段。
所以他把正式开拍的时间,定在太阳最毒辣的两点,地点选在宁静又广袤的海边。
陆钧行没一会儿就把冰美式喝了大半,他把剧本翻到一页,递给林云笙:“林老师,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场戏。”
陆钧行并非全知全能,李安凯又忙,没办法时时刻刻都替他讲解剧情,所以他转念一想,便决定求助于林云笙。
“为什么女主在第一次听到,男主让她反抗父亲的时候,先是打了男主一巴掌啊?”
林云笙也没想到陆钧行会直接选择来问自己。
他感受着自己逐渐凝滞的血液,强装镇定地浏览了一遍前后两页的剧本。
林云笙耳边骤然响起的翁鸣,宛如报废多年的机器,仿佛在这一刻开始重新运转,他的心跳又急又重,林云笙几乎要怀疑这是猝死的先兆。
半晌,林云笙缓缓开口解释道:“因为女主感受到了冒犯。”
林云笙看陆钧行还有些似懂非懂,便简单地又给他举了三个例子。
“2013年F国才正式废除了女性穿裤子的禁令、2016年C国才施行了第一部反家庭暴力法、2022年A国却通过了反堕胎法案。”
陆钧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飞速地眨了眨眼睛:“我、我之前不知道这些事情。”
“对,你不知道,但这些事情却切实存在。”林云笙顿了顿,将话题绕回剧本。
“所以站在男主的立场,他可以说自己是好心,但由于性别所诞生的、天然的无知与自大,让他擅自去替女主做选择。这种行为对于女主来说,本身就是极度失礼的。”
陆钧行拿回剧本,自己重新顺了一遍,发现这样的解释确实通畅,并且后续的剧情点也能有所照应,他忙不迭地往上写着笔记。
“林老师,你当初为什么放弃入学中影啊?”
话音落下,房车里的两个人明显都怔住了。
陆钧行连忙焦急找补道:“我、我就是突然这么一问,没有要打探林老师私生活的意思,不方便说的话,林老师也可以不说的。”
林云笙的目光落在陆钧行满是笔记的剧本上。他曾经也为了中影艺考,记过密密麻麻的考点,付出过大大小小的努力。
林云笙沉默良久,神色不明:“因为它本身就不是属于我的机会。”
当两个人来到拍摄现场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打算与编剧一同离开的李君洲。
林云笙心下了然,看样子把这部电影的宣传照,李安凯是打算交给他去设计了。
见李君洲主动朝自己打招呼,林云笙也礼貌的颔首回礼。
陆钧行见状,皱起眉头,立刻凑到林云笙身边,压低声音:“林老师。”
“怎么了?”林云笙见陆钧行一脸严肃,把头靠了过去。
“我发现,”陆钧行眯起眼睛,“李君洲好像没有我高。”
林云笙:“……?”
林云笙被这份孩子气噎了个彻底,随即哭笑不得:“你今年几岁了啊?”
陆钧行立刻要素警觉:“十八岁!”
林云笙轻笑出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深究陆钧行忽然冒出来的较真劲。
“林老师。”陆钧行又喊。
“怎么了?”林云笙弯起眉眼,调侃陆钧行,“这次又想跟李君洲比什么?”
“哎呀,不是,我是想说,”陆钧行磕磕巴巴,“如果我一会儿没有办法很快的从剧情里出来,你可以先别人一步来安慰我吗?”
林云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让我去安慰你吗?”
陆钧行连忙解释:“主要我是害怕,如果别人来安慰我,我的情绪会更乱。”
林云笙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擅长做这种事情。
“好,我知道了。”
可当他意识到陆钧行语气里的踌躇后,还是忍不住这么承诺了。
“我会赶在其他人之前,走到你身边。”